第六天——傍晚 韦茅斯(1/2)
这座海边小镇是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想来看看的地方。我已经听很多人谈起曾在这里度过了多么愉快的假期,而西蒙斯太太也在《英格兰奇景》中称其为“连续多日都能让游客游兴不减的小镇”。事实上,她还特别提到了这个我流连漫步了半个钟头的码头,尤其推荐游客在傍晚时分码头被各色彩灯照亮的时候前来游赏。刚刚我才从一位管理人员那里得知,彩灯“很快”就要亮起了,所以我已经决定就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从我坐的位置可以尽情欣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尽管还余留着不少的日光——那天是个响晴的好天——我能看到沿海岸一线,这里那里已经开始亮起了灯光。与此同时,码头上依旧人群熙攘;在我背后,无数脚步踩在木板栈道上发出的咚咚声不绝于耳,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我是昨天下午来到这个小镇的,决定在这儿多住一晚,好让自己能够从容悠闲地在这儿享受这一整天的时光。我得说,有一整天的时间不用再开着车在路上走,对我来说委实是种解脱;因为自己开车虽说也是种颇有乐趣的活动,但开久了也是会让人觉得有点疲累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这儿多待这么一天;明天一早动身的话,就能确保在下午茶之前返回达林顿府。
从我和肯顿小姐在小康普顿玫瑰花园旅店的茶室见面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两天的时间了。的确,结果我们是在那里见的面,是肯顿小姐主动来旅店找的我,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用过午餐以后,我正在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的时候——我也不过就是坐在原地,望着窗外不绝如缕的雨滴——一名旅店的员工来通知我说,前台有位女士想要见我。我起身来到外面的大堂,却没有见到任何我认识的人。这时前台的接待员才跟我说:“那位女士在茶室里等您呢,先生。”
走进接待员指示的那扇门,我发现那间茶室里摆满了各不匹配的扶手椅和临时凑合的茶桌。除了肯顿小姐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客人了,我一走进去,她就站起身来,面带微笑把手伸给了我。
“啊,史蒂文斯先生。真高兴再次见到您。”
“本恩太太,非常高兴。”
由于下雨的缘故,室内的光线特别昏暗,于是我们就将两把扶手椅挪到了那扇凸窗前。在灰蒙蒙的天光中肯顿小姐和我就这样谈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雨仍旧毫不停歇地落在外面的广场上。
当然,她是有些显老了,不过起码在我看来,她老得还是非常优雅的。她的身材仍旧很苗条,她的身姿也一如既往地挺拔。她仍旧保持着跟过去一样的姿态,把头高高地仰起,几乎带一点挑衅的神气。当然了,由于惨淡的日光正落在她的脸上,我也不由得注意到那到处出现的皱纹。不过总体说来,坐在我面前的肯顿小姐看起来还是与这些年来一直留驻在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惊人地相似。也就是说,总的来说,能够再次见到她真是极其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刚见面的那二十分钟左右,我们的交谈就跟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差不多;她礼貌地问起我旅途一路上的情况,我的假期过得是否愉快,我都经过了哪些市镇,参观了哪些名胜,等等。继续深谈下去的时候,必须说,我想我才开始注意到岁月的流逝对她造成的更大的影响,给她带来的更加微妙的变化。比如说,肯顿小姐显得,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迟钝了。也可能这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而变得更加沉静了,在一段时间内我的确也尽量想这样来看待她的这一变化。可是我心下仍旧不免觉得,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厌倦;那曾经让她显得那么生机勃勃,有时甚至显得激动易怒的火花,现在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时不时地,在她停下话头,在她面色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在她的面容当中瞥见的是一种类似忧伤的神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可能完全是我的误解。
过了一小会儿,我们乍一相逢,最初那几分钟内出现的那种小小的不自在就已经涣然冰释了,我们的交谈也就转向了更为私人性的话题。我们先是叙旧,回忆起过去的众多旧相识,交换了一些有关他们的后续的消息,我得说,这真是最为愉快的时刻。不过,与其说是我们交谈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她讲完一段话后的浅浅一笑,她不时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反讽口吻,她肩膀和双手的习惯性姿态,开始明白无误地让我们渐渐重拾起多年前我们交谈时的节奏和习惯。
也大约正是到了这个阶段,我才能够对她的现状有了些确切的认识。比如说,我得知她的婚姻状态并非如她的来信让人感觉到的那般岌岌可危;虽然她的确曾经离家在外住了四五天时间——我收到的来信就是在那期间写的——她其实已经搬回去了,而本恩先生也是非常高兴她终于已经回心转意。“幸好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理智地对待这类事情,”她微笑着说道。
当然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我本是无缘置喙的,而且我也应该澄清一下,若不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工作方面的考虑,您也许还记得,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去打探这方面的私事的;我之所以如此不揣冒昧,完全是为解决目前达林顿府里人手缺乏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肯顿小姐倒似乎完全不介意向我倾诉这方面的私事,而我也将此视为一种令人愉快的证据,足以充分证明我们当年的工作关系是何等密切而又深厚。
我记得,那之后肯顿小姐又继续泛泛地谈了几句有关她丈夫的一些情况,他很快就要退休了,时间是早了一点,主要是因为他健康状况欠佳,也因为她女儿已经结了婚,今年秋天就要生孩子了。事实上,肯顿小姐把她女儿在多塞特郡的地址也给了我,我必须得说,看到她如此热切地要我在返程的途中一定去看看她,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虽然我向她解释了我不大会途经多塞特郡的那一部分,肯顿小姐却仍竭力敦促于我,说:“凯瑟琳久闻您的大名,史蒂文斯先生。她要是能见到您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我这方面,我则尽我所能向她讲述了一下达林顿府的现状。我试着向她说明法拉戴先生是位多么蔼然可亲的雇主;讲述了宅第本身发生的一些变化,我们做出的一些调整和变更,哪些部分干脆盖上防尘布暂时关闭起来,还有就是目前员工的配置安排。我感觉我一谈到达林顿府,肯顿小姐的兴致就明显更高了,很快,我们就一起回忆起各种各样的陈年旧事,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开怀畅笑。
我记得我们只有一次提到了达林顿勋爵。我们很开心地回忆起跟小卡迪纳尔先生有关的一两件往事,我也就不得不告诉肯顿小姐,这位年轻的绅士后来在大战当中在比利时阵亡了。而且我也顺势说到了爵爷对这一噩耗的反应:“当然了,爵爷一直将卡迪纳尔先生视若己出,这一噩耗真是让他悲痛欲绝。”
我本不想让令人难过的话题破坏了融洽愉悦的气氛,所以几乎立刻就想把话头转开。可是正如我所担心的,肯顿小姐早已经读到了报刊上对于爵爷的那些诋毁和中伤,尽管它们的意图并没有得逞;不可避免地,她也就借着这个话题稍稍问了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记得自己原本很不愿意接这个茬儿的,不过最终还是这么对她说:
“事实上,本恩太太,整个大战期间一直都有不少对于爵爷的可怕的诋毁——尤其是那家报社。国难当头之际,爵爷也就一直都隐忍不发,可是战争结束后,那些含沙射影的攻击仍旧持续不断,喔,爵爷也就觉得没有理由再继续默默地承受下去了。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也许一眼就能看出在那种时候、那样的气候之下跟媒体对簿公堂的风险之大。可是你也了解爵爷的为人,他真心诚意地相信他一定能讨回公道。当然了,其结果反而使那份报纸的发行量激增。而爵爷的令名却彻底给毁了。真的,本恩太太,官司打完以后,爵爷整个人完全垮了。达林顿府里也变得无比萧索。那天我把茶点为他端进会客室,结果,唉……那景况真是惨不忍睹。”
“我非常难过,史蒂文斯先生。我根本就不知道情况糟到了这个分上。”
“哦,是呀,本恩太太。可是不谈这个了吧。我知道你记忆中的达林顿府,还是当初经常举办盛大聚会、贵客盈门的样子。那才是爵爷应该被记住的样子。”
就像我说的,这是我们唯一提到达林顿勋爵的地方。总的来说,我们谈到的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往事,我们一起在茶室里度过的这两个钟头,应该说是极为愉快的。我依稀记得在我们畅谈期间还有不少别的客人进来,坐上一会儿就又走了,不过我们的注意力丝毫都没有因此而受到一点分散。的确,当肯顿小姐抬头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时钟,说她必须得回去了的时候,你简直都不敢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钟头。得知肯顿小姐得冒着雨走到村外还有点距离的公共汽车站以后,我坚持开车送她过去,我们从前台借了一把雨伞,一起来到了外面。
我停放福特车的地方,周围已经形成了好几个大水洼,我不得不略为搀扶了一下肯顿小姐,送她来到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前。不过,很快我们便沿着村里的主要街道开了下去,途经几家店铺后,我们就来到了开阔的乡野中间。坐在我身边的肯顿小姐原本一直都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这时转向我说:
“你干吗那样子顾自微笑呢,史蒂文斯先生?”
“哦……你一定要原谅我,本恩太太,不过我正好想起你信上写到的某些事。一开始读到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担心,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什么担心的理由了。”
“哦?你指的具体是哪些事呢,史蒂文斯先生?”
“哦,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本恩太太。”
“哦,史蒂文斯先生,你真的一定要告诉我。”
“喔,比方说,本恩太太,”我说着轻轻一笑,“在信上的某一处,你写道——让我想想看——‘我的余生在我面前伸展为一片虚空’。大概是这个意思。”
“真的吗,史蒂文斯先生?”她说,也轻轻一笑。“我不可能写过这样的话呀。”
“哦,我敢保证你确实写了,本恩太太。我记得非常清楚。”
“哦,天哪。好吧,也许有那么几天我的确有那样的感受。不过那很快也就过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史蒂文斯先生,伸展在我面前的人生并非是一片虚空。首先,我们的外孙就要出生了。这是头一个,后面也许还有好几个呢。”
“是呀,的确。对你们来说真是好极啦。”
我们默不作声地又朝前开了几分钟。然后肯顿小姐道:
“那么你呢,史蒂文斯先生?你回到达林顿府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你呢?”
“喔,不管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本恩太太,我知道那都不可能是一片虚空。如果是的话倒好了。可是不会的,只有工作,工作,做不完的工作。”
说到这里我们俩都笑了。接着,肯顿小姐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已经可以望见的一个有顶棚的公共汽车候车亭。我们驶近以后,她说:
“你能陪我一起等一会儿吗,史蒂文斯先生?公共汽车只要几分钟就会到的。”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雨仍不住点地下个不停,我们赶紧钻进了候车亭。那候车厅是石砌的,上面有个瓦顶,看起来相当牢靠,它也确实需要建得牢靠些,因为它毫无遮蔽地矗立在那里,背后就是空旷的田地。候车亭里面,处处油漆剥落,不过倒是挺干净的。肯顿小姐在候车的长椅上坐下,我则一直在看得见公共汽车驶来的地方站着。公路的对面,目光所及也只有更多的农田;一排电线杆将我的视线一直引向遥远的天边。
我们默不作声地等了几分钟以后,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
“恕我冒昧,本恩太太。可事实上我们可能很长时间都再也不能见面了。不知道你是否允许我问你一个相当私人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相当一段时间了。”
“当然可以,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我们是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
“的确,就像你说的,我们是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本恩太太——如果你感觉不该告诉我的话,那就不必回答我了。可事实是,这些年来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尤其是最近这一封,似乎一直在暗示你过得——这话该怎么说呢?——很不幸福。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一直都在受到虐待。原谅我这么冒昧直言,可就像我说的,这个问题已经让我担了很长时间的心。如果我这么大老远地特地来看你,结果却连问都没问你一声,我会感觉非常愚蠢的。”
“史蒂文斯先生,你根本没必要这么难为情。毕竟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是吗?事实上,你竟然这么关心我,我真是深受感动。在这件事上,你尽可以大放宽心。外子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错待过我。他压根儿就不是个性情残忍、脾气暴躁的人。”
“我必须说,本恩太太,听你这么一说真是让我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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