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接着起身抽烟,乓乓地磕着烟袋:
“这叫啥事呢?”
杨百顺听着雨打在房顶上,心里更加别扭。虽然师傅表面是说念起前妻,但话外的意思,还是夸续弦好了。夸就夸,用不着正话反说。师傅越夸续弦好,杨百顺就越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东西。说她不是东西不是仍念她不让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后,开始事事紧逼,让人没个喘息处。譬如讲,按照跟师学徒的规矩,师徒耍手艺挣的钱,全归师傅,徒弟学艺不拿工钱;按照杀猪的风俗,杀完猪,猪肉全归主家,但猪的下水,心、肝、肺、肠、肚等几大件,归杀猪匠所有,师傅会把下水分几件给徒弟。过去师徒二人杀完猪,师傅拿了工钱,揣到口袋里,杨百顺用木桶将几大件下水背起,先背到师傅家。待分这些下水时,老曾总说:“百顺,你看着拿。”
如果大件有十件,杨百顺一般拿三件,给师傅留七件。接着拎起这三件下水。回家路过镇上时,送到镇东头老孙的饭铺里。镇东头老孙的饭铺,就是当年剃头匠老裴领杨百顺半夜吃饭的地方。杨百顺与老孙一月一结账,也给自己攒个体己。现在有了师娘,下水背回来,师傅正在吸烟,杨百顺正在抽身上的土,师娘已经将下水分好了。等杨百顺回转身,师娘笑眯眯地说:“百顺,你的下水。”
虽然下水还是三件,但过去是自己拿,现在是别人给,东西虽然一样,但感觉不一样;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给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个师娘,不仅是师傅变了,世界全他妈变了。杨百顺心里像长了茅草。
这年年底,一进腊月,师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老曾患老寒腿不是一年两年了。也是他年轻时气盛,杀起猪来,杀得兴起,爱脱衣裳。寒冬腊月,抡光膀子,穿一条单裤。刀在手里翻飞,一头肥猪,转眼间变成一码码的肉条,人们看得眼花缭乱,争相叫好。谁知就落下了病根。光膀子倒没啥,腿出了毛病。四十岁以后,老曾不光膀子了,倒是老寒腿常常犯病,一犯病就走不了道。但老曾有五六年没犯病了,没想到今年又犯了。犯了病无法走路,也就无法出门杀猪了。可偏偏又逢年关,正是杀猪生意好的时候,老曾便躺在炕上犯愁。杨百顺劝他:“师傅,算了,耽误不过一个年关,说不定到了春天。你的腿就好了。”
老曾:
“猪不杀没啥,就怕主顾跑了,便宜了别人。”
方圆几十里,还有两个杀猪的,一个叫老陈,一个叫老邓,皆与师傅老曾是对头。杨百顺也嘬牙花子:“哪咋整呢?谁也不会把猪送上门让咱杀。”
老曾拍拍自己的老寒腿:
“忒不争气。”
又磕磕烟袋:
“我看哪,百顺,你就上吧。”
杨百顺吓了一跳:
“师傅,总共算下来,除了鸡狗,我才杀了十几头猪,回回还有师傅看着。冷不丁上阵,成吗?”
老曾:
“按说是不成,杀猪要学三年徒,你还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杀猪的事了。有钱不挣还是小事,老陈老邓知道咱不能杀猪了,心里不定怎么乐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像刀扎一样疼。”
使劲拍了一下炕帮:
“咱就这么定了,活儿还照着我的名义接,杀猪你一个人去。”
杨百顺开始犯愁:
“主家不干咋弄呢?”
老曾:
“只有一个办法,把我的病瞒下。”
又说:
“大家知道我不能动了,这猪就杀不成了;有我的旗号在,你打着我的旗号去,主家不会说啥。老曾错不了,他的徒弟就错不到哪儿去,这点把握我还有。人问我为啥没来,你就说我昨夜受了伤寒,在家发汗呢。”
从腊月初六开始,杨百顺匆忙上阵,开始独自一个人出门杀猪。过去跟惯了师傅,自己就是个帮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门还真有些心虚,这时又觉出师傅的重要。自师傅续弦之后,两人一块出去杀猪,杨百顺觉得他说话转舌头,令人厌烦;现在路上剩杨百顺一个人,本该清静了,杨百顺心里倒更乱了。杨百顺独自杀的第一头猪,是到三十里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师傅的老主顾。老朱看杨百顺一人来了,吃了一惊:“咋你一人来了,你师傅呢?”
杨百顺按师傅交代的:
“师傅昨天还好好的,夜里得了伤寒。”
老朱狐疑地看着他:
“小子,你成吗?”
杨百顺:
“看跟谁比了。跟师傅比,我是不成;跟自个儿比,比去年强多了,去年我还不会杀猪。”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说啥,将猪从圈里赶出来,让杨百顺杀。捆猪,掀翻,上案,杨百顺还算利索,待到动刀子,杨百顺慌了。猪倒一刀捅死了,但开膛时用刀过猛,捅着了肠子,案子上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油酱铺。放血时没捅着正筋,腔里积了半腔血。割猪头时,不小心又把猪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个整猪头。剔骨时,肉也连连扯扯。白掉到案下许多肉渣。老朱气得跺脚,没骂杨百顺,指天划地骂老曾:“老曾,我操你妈,我跟你没仇哇。”
一头猪,拾掇了五个时辰,杨百顺还没弄利落,汗把棉袄都湿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杨百顺没敢在老朱家吃饭,也没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庄。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但十头猪杀过,杨百顺也就渐渐上了道。杀猪还是慢,师傅老曾杀一头猪用一个时辰,杨百顺得四个时辰,但肠子捅不烂了,血也能放干净了,猪头也是整猪头,骨肉也能剔利落了。主家埋怨他慢,他低着头不说话,只管剔骨。等肉、骨头、下水一码码归放好,别人也就不埋怨了。杀猪杀了二十天,杨百顺甚至觉出独自杀猪的好处。过去往哪儿杀猪,路走多远。全由师傅老曾做主,现在杨百顺一个人说了算。师傅自续弦之后,天天要回家,杀猪要在五十里之内,现在这约束就自动失效了。杨百顺不喜欢五十里之内,五十里之内天天要跑杨家庄,五十里之外就可以踏踏实实住在主家。刚开始杨百顺还在五十里之内,十天之后。也就突破五十里,隔三岔五,住在主顾家。一个人能支撑局面,接着就会产生想法,杨百顺又对师娘有了新的不满。过去是师徒二人杀猪,工钱全归师傅,十件下水,杨百顺能分三件;现在师傅不能动了,杀猪成了杨百顺一个人;杨百顺每次杀完猪,仍先回师傅家,师娘接下工钱,下水仍分给杨百顺三件,杨百顺就觉得师娘有些不明事理。杨百顺没有妄想拿工钱,但两个人的活儿现在归一个人干,起码在下水上,应该显示显示。但师娘只显示在脸上。一见杨百顺背着木桶进门就笑:“看看,你师傅没看错,百顺是个挑大梁的材料。”
或说:
“啥叫逼上梁山呢?这就叫逼上梁山。”
但笑归笑,下水仍分给杨百顺三件。杨百顺拎着三件下水往回走,心里就有些窝气。腊月二十三这天,杨百顺到贺家庄老贺家杀猪。老贺理个分头,嘴爱说话。杨百顺与老贺打过招呼,开始杀猪,老贺并不离开,就蹲在旁边与杨百顺聊天。先聊了些别的,老贺开了个小油坊,抱怨今年芝麻涨价了,磨油赚不着钱,接着又聊起师傅老曾,由师傅老曾,又聊到师傅新续的老婆。不聊到师娘杨百顺没什么,一聊到她,杨百顺又憋了一肚子火。也是一时意气用事,边剔着骨,边将师娘如何面上带笑,内心歹毒,对徒弟如何克扣,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但他没说师傅什么,说的都是师娘。老贺也感叹:“看着随和,谁知是个笑面虎。”
又感叹:
“登天难,求人吃饭更难呀。”
杨百顺说完也就完了。但腊月二十六,老贺到镇上赶集,中午到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的摊上打尖,说起过年,如何年难打发。老孔看了看老贺买的年货,又问老贺杀没杀猪。老孔的旁边,是卖豆腐的老杨的摊子,那年老杨到贺家庄卖豆腐,因为一斤豆腐,秤头的高低,老杨与老贺吵过一架,从此结了怨。现在老孔问起杀猪,老贺突然想起什么,便将老孔拉到墙角背人处。将杨百顺到他家杀猪时说的一套话,告诉了老孔。当时杨百顺去老贺家杀猪时。老贺只知道他是老曾新招的徒弟,不知道他是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的儿子,事后知道了,还后悔让杨百顺杀了猪。现在见到卖豆腐的老杨,突然又想起杨百顺,便把仇报在了这里。当时杨百顺杀猪时,和老贺说过许多话,话题也杂,现在老贺按下别的话不提,单挑杨百顺说师娘不是这一节,添油加醋,说了半天。而杨百顺的师娘,就是老孔的妹子。老孔听后憋了一肚子气。老贺一走,老孔本想像卖胡辣汤和烟丝的老窦一样,将老杨的豆腐摊踢翻,但老孔个头小,怕打不过老杨,临时又转了念。匆匆收起自己的摊子,跑到曾家庄老曾家。他妹子正在厨房做饭,老孔钻到厨房,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将老贺说的一套话,又告诉了妹子。老孔一走,老孔的妹子放下饭勺,跑到正房,又将老孔的话告诉了老曾。话过了好几道嘴,话已经转了。杨百顺本来说的是师娘的不是,没说师傅什么,但话到师傅耳朵里,杨百顺全是在埋怨师傅,说老曾如何歹毒,克扣徒弟,不但有房不让住,有时连下水也不给等等。腊月二十六晚上,杨百顺背着下水像往常一样回到师傅家,放下木桶,还等着师娘来收工钱和分配下水,没想到师娘没有露面,师傅倒在屋里喊:“百顺,你来。”
杨百顺进了屋,看到师傅像往常一样在炕上躺着,师娘在地上站着。师傅老曾:“百顺,我问你一句话,你跟了我快一年了,师傅对你咋样?”
杨百顺听出话头有些不对,忙说:
“师傅,您对我不赖呀。”
老曾在炕沿上啷啷地磕着烟袋:
“那你对贺家庄的老贺是咋说的?说我对你歹毒。你今天给我说说,我怎么对你歹毒了?师傅知道了也好改。”
杨百顺一阵慌乱,知道事情发了,忙说:“师傅,我没说过这话,你别听别人胡说。”
老曾拍着炕沿:
“传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你还说你没说。你敢说敢当我佩服你,说了又说瞎话我就急了。你捂着胸口想一想,当初你是咋来的?你来的时候啥样,现在又啥样?我明天就把剃头的老裴找来,咱们评一评这个理!”
杨百顺想解释什么,但老曾越说越气,脸都青了:“你觉得你本事学到家了是不是?你觉得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是不是?我杀猪杀了三十年,没人对我说个不字,现在徒弟倒过河拆桥,背后捅了我一刀!”
接着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
“我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我他妈罪有应得!”
师娘忙上去搂师傅的手:
“你看,还越说越气,再不好,是自己一个徒弟。”
又扭头对杨百顺说:
“百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该当面说,不该背后骂师傅。”
老曾指着杨百顺:
“让他骂,我还不该被人骂,我傻屌呀,我收下这么个徒弟!”
杨百顺知道事态有些严重,忙跪到地上:“师傅,我错了,这话我说过,但不是这么个意思。”
老曾:
“那你是啥意思?”
杨百顺本来想说自己的话头是冲着师娘,并没冲着师傅,但师娘就在旁边站着,如何去说这话?老曾看他在那里踌躇,更急了:“啥也别说了,从明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也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师傅,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再见到你,我叫你一声大爷。”
杨百顺:
“师傅,你要这么说,我就无站脚之地了。”
老曾:
“我让你无站脚之地,是你让我无站脚之地吧?”
啪地摔了一个灯盏:
“这猪,从明儿起。都他妈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