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河直之之章(2/2)
那时,我在一家制造汽车轮胎的公司当会计。工作很无聊,每天都过得平淡无味,不知不觉就迷上了赌博。我玩的是赛马。一开始小赢了几把,我上了瘾,开始每周都购买赛马彩票。但我没有关于赛马的知识和技巧,不,就算有,这种游戏也不可能让你一直赢下去。没多久,我的存款就见底了。
如果当时及时收手,也就没什么事,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挽回损失,于是开始借高利贷。只要大赢一把,所有问题将会迎刃而解——现在想起来确实很傻,但那时我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就把借来的钱全部投进赛马中。
后来就是老一套故事了。我为了堵住日渐增长的赌债窟窿,开始贪污公司的钱。先建一个影子公司,并伪造出两个公司间的虚拟交易,设法将公司的钱自动转账到影子公司的账户里。因为我熟知老板会检查会计工作的哪部分,只要关键部分的数字没有问题,就暂时不会被发现。
不过,真的只是“暂时”。有一次,因为别的事检查记录的科长发现了我的非法行为。他立即叫我盘问情况,我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心理上早有准备。
“这个月之内赶紧把钱补上。”科长说道,“如果做到,我就不公开这件事,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事情解决后你就辞职,这样你还能领退职金。”
估计科长是怕上面追究他监督不严的责任才这么说的,但对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问题是如何才能将那些钱补上。需要还的金额出乎我的预料,远远超过一千万元。
见到穗高后,我将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如果他觉得不能将事务所交给手脚不干净的人来管理,我就彻底完蛋了。
穗高听完并没有过于惊讶,反而说他会帮我将那些钱补上。
“不要因为那点小钱而过于消沉。你和我联手,大赚一笔不就可以了?告诉你,这里的事,比赛马更刺激。”
不仅能还债,也不用因贪污而当被告,下一份工作又有了眉目——就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于是,我当场就答应与穗高合作。
那时,穗高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他不仅是当红作家,作为编剧也非常受欢迎,何况他还打算参与电影的拍摄,因此有必要设立事务所来统一管理。我到事务所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招帮手。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穗高选我做搭档的理由。有一次,他对我说:
“下周帮我写两三个故事怎么样?用于秋季单集电视剧。”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故事情节的构思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实在太忙了,没时间去做。你就随便写写,差不多就行。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不也写过剧本吗?就在那里挑几个。”
“那种东西在专业领域根本行不通。”
“无所谓,对付对付就可以了。正式作品以后我会慢慢考虑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试试。”
我从自己构思过的故事里找出三篇,整理好后交给了穗高。结果三个故事均以穗高的名义问世,其中之一作为小说出版。
之后,我也为他提供过几次写作思路。我没有成为专业作家的欲望,而且无论是什么作品,只要以他的名义出版就有销路,因此我并没有什么不满。何况,我还欠着他的人情。
穗高的事业可谓一帆风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乌云密布。原因是他开始进军电影制作领域。
不仅是原著、剧本,甚至连拍摄和导演,穗高都想由自己来负责。我的工作主要是找赞助商和银行贷款,而辛辛苦苦筹来的钱则被穗高大手大脚地花掉。
这样拍出来的两部电影留下的只有借款。如果我没有把电影票硬塞给赞助企业,情况也许会更惨。
我坚决反对穗高企划今后继续涉足电影制作。虽然我也喜欢电影,但这和拍电影毕竟不是一回事。我反对的理由并不在于拍电影赚不了钱,而是怕穗高将精力全部投入到电影中,从而耽误了本职工作——写小说和剧本。实际上,最近两年他几乎没有开展过创作活动。以写作作为谋生手段的人不动笔,自然就不会有收入。穗高企划的账户余额眼看着越来越少。
但是,穗高的想法正好与我相反。他坚信,若想重回富豪排行榜前列,必须在电影领域取得成功。另外,他还深信,进一步的成功需要有话题支撑。
于是出现了神林美和子的名字。
穗高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是一个引人瞩目的女诗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他拜托同为两人编辑的雪香织安排见面。
我不大清楚后来的详细情况。当我注意到时,他们已是恋人关系。不仅如此,他们还决定结婚。
我不是很了解神林美和子这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基本上不了解。但我觉得作为女子,她并不具有能让穗高决定再婚的魅力,反而缺乏关键性气质。她的五官虽然很端正,但与女性天生拥有的美感有所不同,而是具有美少年的俊秀。将女人比喻成美少年虽然不甚恰当,但作为正常男人的我没能从她的身上感觉到异性的魅力。见到妙龄女郎,往往会联想到对方的裸体,而我对她从没有过那种冲动。可以说,根本就没感觉。
当然,有人可能就喜欢这种类型。但据我所知,穗高绝不属于会追求这种女人的类型。所以,当听到他们在恋爱的消息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确信自己的预感没错,是听到穗高说要将她的诗改编成电影的时候。
“我要拍成动画片,肯定受欢迎。”我忽然想起了穗高站在书房窗边挥舞双拳慷慨陈词的样子。“我已经和制作公司打好招呼了,可以马上开始行动。这次一定能咸鱼翻身。”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我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同意这么做吗?”我问道。
“我会说服她的。我可是她未来的丈夫。”穗高抽着鼻子说道。
看着他的表情,我开始想象一件事,并以开玩笑的语气问他:
“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和她结婚就是为了这个。”
对此,穗高也苦笑着说“怎么会”。他的笑让我放心了。但他又接着说道:“我总觉得通过这件事能够改变运势。”
“运势?”
“那个女人很特别。”他说道,“在这个时代,写诗能够受到好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她的人气绝不会稍纵即逝。这样的宝贝放在自己身边绝无坏处,我们一定也能沾光。”
“我总觉得你的结婚动机不纯……”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但有一点能肯定,如果她只是一个叫神林美和子的普通白领,我绝对不会和她结婚。”
或许看到了我厌恶的表情,穗高低笑着说道:
“别这样看不起我,我到了这个岁数才决定再婚。除了喜欢外,有点附加条件也不算过分。”
“你是真心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了。最起码比起别的女人,我更喜欢她。”穗高一本正经地直言。
当时的这番对话就已经令人不愉快,但没多久又发生了令我更为寒心的事。有一次聊天时,我说不能与神林美和子离婚,否则只会损害穗高的声誉。
“目前还没有这种想法,我也不想重蹈覆辙。”说完,穗高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但有件事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什么事?”
“美和子的哥哥。”穗高回答道。他的嘴角有点扭曲。
“她哥哥怎么了?”
我一问,穗高露出一丝冷笑,当时的眼神就像爬行动物。
“那人一定迷恋着自己的妹妹。绝对没错。”
“什么?”我张大了嘴,“不是亲兄妹吗?”
“他们长年以来都是分开生活的。我当然不是听美和子亲口说的,但我能从话里察觉到。她哥哥绝对是将她作为一个女人看待的。我亲眼见到他后就更确信了。”
“不会吧。是不是你的错觉?”
“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哥哥一般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妹妹。说不定,美和子也是将哥哥作为异性看待的。”
“你可真说得出口。”
“我觉得她的神秘性也许就在这里。再说,与我结婚之前,她和谁谈恋爱与我没关系,即便是和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我只祈祷他们没有发生过性关系。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觉得有点恶心。”
穗高无声地笑了笑。
“男人和女人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今后我和美和子也许会分手,到时候我会提这件事。然后我就说,因为一直在意这件事,心情一刻也没有舒畅过……多煽情啊!一定会引起人们强烈关注。”
听着这番话,我只觉得脊背发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这样,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正常。
3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好像是忘了关机。正是大家各自品尝主菜的时候,我的盘子里放有三只淡水虾。穗高的表情明显不高兴。
“失陪一下。”我起身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走到不会被客人看到的角落,我按下通话键。“喂,你好。”
开始听到的是杂音,然后传来了纤弱的声音:“喂……”
我立刻猜到了是谁。
“是准子吧。”我用平静的口气问道,“有事吗?”
“那个……阿诚……”
“什么?”
“请转告阿诚,说我在等他。”
浪冈准子边哭边说,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
“你在哪儿?”
我问她,但没有回答。我感到强烈的烦躁,生出不祥的预感。
“喂,准子,听见没有?”
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堇,很美。”
“什么?什么很美?”
我再次问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
我一边将手机放回口袋一边琢磨。浪冈准子到底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为什么会打电话?还说什么很美。
正要回到餐桌时,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个想法。原来的杂音就像过滤了一样,逐渐变成了清晰的语言。
她说的是三色堇。三色堇很美。
黄色和紫色的花瓣浮现在眼前,我快步回到餐桌。
“穗高,有点事……”我站在他耳旁小声说。
穗高立刻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就在这儿说。”
“在这儿不方便。你过来一下。”
“真受不了。到底是谁的电话?”穗高用餐巾擦擦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请慢用。”这是对神林贵弘说的。
我将穗高领到方才接电话的地方。
“快回家看看。”我说道。
“为什么?”
“浪冈准子在等你。”
“准子?”穗高咂了咂嘴,“差不多就行了。这件事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她有点不对劲,现在好像就在你家院子里。她说等着你。”
“等也没用。那个女人,真是……”穗高伸手摸着下巴说道。
“总之,赶紧回去看看。你也不想让人看到她在你家吧?”
“真受不了。”穗高咬着嘴唇,心神不定地四处张望。然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看着我说道:“你去看看吧。”
“她等的可是你。”
“这里还有客人。我能放下不管吗。”
“客人?”
若有人看到我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因不知所措而发愣。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视神林贵弘为客人。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我真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拜托了。”穗高将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一脸谄媚地说道,“你想办法赶走她。你不是比我更了解她吗?”
“穗高……”
“美和子她们会觉得奇怪的。我回去了,你去家里看看吧。我会帮你圆场。”穗高说完,没等我回答就回到了餐桌旁。我连叹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餐厅出来后,我走到大街上,打了辆出租车。想到浪冈准子正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穗高,我的胸口便感到针扎般地疼。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其实与我也有关联。
我和准子相识比穗高要早。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有一次,她在电梯里主动和我搭话。当然,那绝非因为她看上了我这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而是因为我手中的兽笼。里面有一只雌性俄罗斯蓝猫,就是现在仍和我一起生活的那只。这栋公寓允许养宠物。
它好像感冒了——这是她搭话的内容。
“能看出来吗?”我问道。
“是的。去过医院吗?”
“还没有。”
“最好尽快带它去医院。若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说着,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宠物医院的名字,她在那里当助理。
第二天,我带着猫去准子上班的宠物医院。她好像记得我,见到我便露出了微笑,非常阳光。
我的猫是那天最后一个患者,于是看完病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是个天真烂漫又爱笑的姑娘,她的开朗抚慰着我的心情。但一提到动物,她就变得非常认真,特别是提到不负责任的宠物主人时,她会握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种对比让我感到非常新鲜。
我以猫为借口,又去了几次宠物医院,后来约她一起喝茶。她并没有拒绝我。在咖啡店,她和在医院时一样,仍以开朗的态度对待我。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准子,可近十岁的年龄差距让我不敢采取过于积极的行动。此前我从未与这么年轻的女性交往过。
有一次,我们谈到了我的工作。在那之前,我从未详细介绍过自己工作的具体内容。
提到穗高诚的名字,准子的眼神都变了。
“我很迷那个人!哇,骏河先生原来在穗高诚的事务所上班啊!真没想到,太厉害了!”她双手握拳在胸前摇晃。
“既然是如此忠诚的拥趸,下次把你介绍给他怎么样?”我随口说道。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真的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他的日程都是由我来管理的。”
我装模作样地掏出记事本,让她看了日程安排。现在想来真是愚蠢透顶。有那种沾沾自喜的闲工夫,还不如想想办法约她去宾馆开房。
几天后,我带着浪冈准子去了穗高的家。准子是个美人。果然如我所想,穗高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表情。那天晚上,三个人去外面吃了饭。准子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一样。
吃完饭,我准备送她回家时,穗高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这个姑娘真的很不错。”
我看向穗高的脸。他的视线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准子的背影。
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有一天去穗高那里,我发现准子坐在客厅,还给我和穗高端来咖啡。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装作没有受到任何打击,反而用一种揶揄的表情问穗高: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月前。”他回答。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准子拒绝我的邀请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穗高的情况,但是准子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我对她的好感。她肯定觉得对不住我。有一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指责她,只怪自己下手不快。
但是几个月后,我再次后悔,根本不应该让他们两个人相识。准子怀孕了,穗高找我商量究竟应怎样处理这件事。
“帮我想想办法。她说非生不可,怎么劝都不听。”穗高似乎无计可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说道。也许真是头疼,他按着眼角。
“你让她生不就行了?”我站着俯视着他。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要小孩。喂,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你不打算结婚吗?”
“没想过那么多。当然,也不是随便玩玩。”后面那句也许是熟知我的性格才补充的,“总之,我不喜欢先斩后奏。”
“你难道就不能以此为契机结婚?这样她也会心安理得。”
“知道了。就这么办,这样也不错。”他站了起来,“帮我好好说说,千万别把事情闹大。”
“你真的是认真的吧?”
“嗯,当然。”他使劲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准子的家。她知道我为何而来,看到我就说:“我绝对不会去打胎。”
然后就是漫长的劝说。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是因为我觉得打胎对她更有利,她没有必要和穗高搞到一块儿。可悲的是,为说服她堕胎,我答应她一定尽力成全她与穗高的婚事。
流了很多泪水后,准子答应去堕胎,我也累得筋疲力尽。几天后,我陪着她去了妇产医院。又过了几小时,我开车送刚做完手术的她回家。她带着木讷的表情望着窗外,脸上已经看不到初次见面时的开朗活泼。
“我一定会让穗高遵守诺言。”我说道。她什么也没有说。
不过,穗高根本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没过几个月,他决定和神林美和子结婚。知道这件事后,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与准子的关系。
“我会跟她解释。没办法,我不可能与两个女人结婚。”穗高说道。
“你会和她讲清楚吧?”
“我是有这个打算。”他不耐烦地回答道。
但是他根本就没对准子作过任何解释。直到最近,准子还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穗高的夫人。
白天看到的她那空虚的眼神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出租车来到穗高家门前,我拿出一张五千元纸币给司机,没等找零就下了车,快步登上玄关的楼梯。大门紧锁,穗高从没将家里的备用钥匙给过准子。
我来到院子,因为想起了她的“三色堇”那句话。
看到院子的那一刻,我动弹不得。
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似乎铺着一块白布。仔细一看,是浪冈准子。她仍然穿着之前看到过的那件白色衣服。
不同的是,她蒙着白色面纱,右手拿着花束。部分面纱翻卷,露出了她那消瘦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