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决意(2/2)
熊仓和署长互相看了看,然后两人又同时转身背对达之,开始窃窃私语。达之只听到“有用”这个词。
两人再次转身面对达之。
“很抱歉,能否请两位再多待一会儿?”
“为什么?应该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吧?”
“其实还有。有件事只能拜托请两位。”
达之皱着眉说:“拜托我们?什么事?”
“这个……到时候再详说吧。”熊谷说得有些结巴。
“没事的,两位不用担心,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署长脸上掠过狡猾的笑意,然后朝里屋说,“喂,宫司,还有酒吗?给客人们再来一杯吧。”
“客人?”
宫司一边说好,一边从里屋出来,托盘上放着酒盅:“让各位久等了。”
“我不用了。”达之摆摆手。
署长却抓着酒盅,强行给达之倒酒:“别客气嘛,今天是年初一,而且神社的酒肯定都是由酒家供奉的,不用客气。”
“不是客气……”
这时熊仓又接起手机:“是我……啊?是吗?认罪了吗?……嗯……嗯……没事,总之先带去警署,发一张他的照片给我……嗯。先这样。”关上手机盖,熊谷看着署长说,“我们的人在车站候车室的长凳上发现一名可疑分子,带去车站办公室问话后,发现是一名公司职员,四十五岁,说自己昨晚和同事喝到很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醉了,还说和同事分开后的事都不记得了。”
“那男人什么体形?”署长问。
“身高一米八,而且很瘦。”
“瘦高个儿?”署长打了个响指,“是他!肯定就是他!”
“我已经下令把他带去警署,稍后让他认罪就行。”
“不管怎样都要让他认罪!手段稍微强硬些也没关系。”
“遵命。我会安排的……噢,照片发来了。”熊仓不习惯地操作着手机,“是嫌疑犯的照片,果然长得很可疑。”
署长在一旁看了看熊仓的手机,然后与熊仓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想请两位确认一下,”熊谷把手机屏对着达之夫妇,“你们见过这个男人吗?”
照片里的男人是个长脸,也许是因为在候车室里睡了很久,他的头发很乱,睡眼惺忪,全无霸气,嘴角还有口水的痕迹。
达之回答“完全不认识”。身旁的康代也点头表示同意。
“真的吗?请仔细看看。有没有可能在今天早上来这里的途中见过?”
对于熊仓的问题,达之觉得很为难:“刚才已经说过,我们没见到任何人。”
“我知道,但还是想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人的记忆有时候会说不准,会不会以为自己什么人都没见到,但其实瞥见过这个男人?”
“就算如此,我也真的不记得见过谁。”
“哎呀,所以——”
“我来说吧。”署长轻咳一声,“您刚才也已经听到我们说的话了。现在已经抓到一名嫌疑犯,但他似乎醉得很厉害,什么都不记得,而被害人镇长也是同样的状态。这种情况让我们警方很难办。所以,为了让嫌疑人坦白,可不可以请你们协助一下,帮个忙?”
“什么意思?”
署长压低了声音:“就是想请你们说句话,就说:‘在神社附近好像见过这个男人。’之后我们会妥善处理的,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保证!”
达之这才明白警方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把被带去警署的男人“办成犯人”而让他们作伪证。刚才飘到耳朵里的那句“有用”,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不干。”达之断然拒绝,“这种陷害别人的事,我可做不来。”
“不是陷害,只是为了帮助醉汉唤醒记忆,反正那家伙肯定就是犯人。两个人喝醉吵架,吵凶了,动了手,就这么点儿小事儿。更何况镇长的命已经保住了,不会判他重刑。你就帮个忙嘛。”
“不行。我不想撒谎。而且万一犯人另有其人怎么办?如果有人真想要镇长的命,那可是大事!”
署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无论如何都不行?”
“不行!我知道的都说了,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熊仓看看署长。署长突出下唇,点点头:“唉,没办法。”
达之催康代赶紧起身。
这时,署长的手机响了。
“是我,什么事?正忙着呢!……调查申请?什么?这种小事打给我干吗?……什么?教育部长?……嗯……嗯……好的,明白了。先派个人去问一下情况吧。”
熊仓问挂了电话的署长:“怎么了?”
“据教育部长的家里人报警说,部长昨天和朋友一起喝酒,至今未归。”
“教育部长?会去哪里了?”
“不知道,估计是醉倒在哪儿了。真是的,这儿正忙着呢,那个瘦高个儿的大爷还给我添乱。”刚说完这句话,署长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与熊仓面面相觑,“瘦高个儿……对了!教育部长也是‘上了年纪的高个子’。”
“很瘦,而且认识镇长。”
“镇长遇袭之夜教育部长失踪?这肯定不是偶然。下令全署警员全力搜查,一定要找到教育部长。”
“遵命。”
达之仔细听了听两人的对话,决定不再继续掺和,准备离开。然而,康代却没迈步,而是停在原地看着熊仓打电话。
“喂,怎么了?走啊。”
但康代没有回答,而是朝熊仓等人走近一步:“请问——”
打完电话的熊仓看着康代问:“什么事?”
“教育部长会是犯人吗?”康代问。
“还不知道。怎么了?”
“如果部长是犯人,凶器会藏在哪里?而且他是如何在不被我们看到的情况下从神社逃走的?”
“关于凶器,我们的人正在被认为是案发现场的公园周边大力搜找。犯人逃走的时候没被你们看到,只能说是偶然吧。”
“这位太太,你到底想说什么?”署长有些不高兴地问。
康代耸了耸肩,看着署长:“我觉得案发现场就在这个神社,不是公园。”
署长一脸惊讶:“你凭什么如此断定?如果神社是案发现场,为什么镇长的衣服会在公园里?”
“我觉得镇长确实是在公园被脱去衣服,但公园并非案发现场。镇长是来到这里之后被人袭击的。”
“为什么?”
“因为他的脚底很脏。”康代说,“镇长的袜子非常脏。如果是被谁搬过来的,袜子就不应该那么脏。所以我认为镇长是自己从公园走到这里的,而且来的时候没穿鞋。”
“镇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也许是受到犯人的胁迫。总之,这么一想,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脚底会那么脏。”
署长和熊仓一言不发,其实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但是,”熊仓说,“在神社这里都没找到凶器啊。”
“我觉得犯人现在仍拿着凶器。”康代说,“犯人如果从这个神社逃走,肯定会被我们看到;而我们之所以没看到,就是因为犯人根本没有逃走。”
“啊?!”署长和熊仓同时叫了出来。
“没有逃走?这位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署长问。
康代说:“犯人现在还在这里,就在神社里。”
“怎么可能,”熊仓站起身,“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们里里外外都查过了。”
“还没,你们还没查全。我们被叫来到这间神社事务办公室之后,你们才开始对神社内进行搜查,所以这间办公室应该还没被查过——特别是办公室的里屋。”
听到康代的这番话,连达之都大吃一惊,不由得将视线转向通往办公室里屋的房门。
只见宫司正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4
教育部长其实一直躲在神社事务办公室里面的杂物间里,由宫司悄悄地将警方的调查进展汇报给他听。
“我没打镇长,那只是一起单纯的事故。”坐在办公室正中间的教育部长不服气地说。部长已经七十岁,又高又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除夕夜不待在家里,去哪儿了?”熊仓问。
教育部长不高兴地抱起双臂:“我不想说。”
“教育部长——”熊仓皱着眉说。
“别硬撑了。”宫司对教育部长说,“弄不好要出大事的。”
“是啊,还是说实话吧。”署长也说。
教育部长撇撇嘴,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伊吕波。”
“‘伊吕波’是商店街边上的那家小店吗?”熊仓确认道。
“是的。”
“为什么那么晚还去那家店?”
教育部长再一次闭口不答。
宫司替他回答:“为了老板娘。教育部长最近看上了那家店的老板娘。”
“老板娘?好像已经快六十了吧?”
“才五十八!”教育部长嘟哝道,“比我小一轮呢。”言下之意似乎在说:你们有意见吗?
“那您为何会与镇长发生争执?”话刚出口,熊仓恍然大悟般地看着教育部长,“难道镇长也对那位老板娘——”
教育部长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知羞耻的老家伙,都七十七了,已经是快要入土的年纪了。”言下之意似乎在说七十岁的自己还很小。
“你们约在店里碰头?”
“不是在店里,是在店门口。我知道除夕夜那家店凌晨一点关门,所以特地约了那个时间。那老家伙从对面走过来,看到我就问干吗约他关店之后来,然后我反问他:‘你以为干吗?做什么白日梦!’然后一起去公园做个了断。”
“什么叫‘做个了断’?怎么了断?”
“我可不会和他决斗,我还想当‘福男’呢。”
“什么是‘福男’?”
“你不知道西宫神社的活动?一月十日,神社一开门,会有男人们冲向正殿的赛跑仪式,跑得最快的就会得到‘福男’称号。”
“赛跑?您二位比赛跑步?”
“是镇长提出的,谁先摇响正殿的铃铛就算谁赢。输了的人就不能再动老板娘的脑筋。我是个男人,怎么能逃?我们以公园为。但你们猜怎么着?镇长那老家伙居然开始脱衣服和皮鞋,他一定以为那样就可以跑得更快。我没脱,因为我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输给一个七十七岁的老头子。但谁知道——”教育部长不甘心地咂了一下嘴,“一跑起来,那老家伙就精神十足,快得出奇。”
“我在报上看到过一篇报道,说镇长为了健康,每天早上都跑步。”宫司对大家解释道。
“然后呢?”熊仓催教育部长继续说下去。
“我也拼了命地跑,但就是追不上。我刚穿过神社的鸟居,镇长已经到了正殿,正准备摇铃。正当我觉得这下输定了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什么事?”
“铃铛掉下来,正好砸中镇长的脑袋。”
“铃铛?”
“好像是用来固定铃铛的零件断了。我听到一声巨响,镇长被当场砸晕。然后就看到宫司出来了。”
熊仓将视线转到宫司身上:“你做了什么?”
“我告诉教育部长,我会想办法处理的,让他先逃。”
“但结果没能逃掉。”教育部长看着达之夫妇,“我看到这两个人朝神社走来,只能暂时躲进这间办公室里,本来想稍后再找机会逃走的……”
但结果已经没有“机会”了。
去杂物间搜查的铃木刑警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找到了这个。”铃木刑警手里抱着一个大铃铛,上面还有断裂的零件和摇绳。
“对不起,我本来想说实话的,但又想保住教育部长和镇长的名誉……”宫司解释道。
在一旁听着的达之一脸不屑,心想:这宫司真会挑好听的说,他想保密的根本不是什么教育部长和镇长的吃醋丑闻,而是正殿铃铛掉落的事实——如果镇长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神社的管理有问题,而他这个宫司一定会被追究责任。
当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谁都没说穿,只是脸上浮现出冷笑。
熊谷拿着手机到屋外打电话,整间办公室里充满了凝重的沉默。错过了离开机会的达之,此时觉得很是尴尬。
熊仓回到屋内:“据说镇长已经恢复记忆,说‘恢复’其实不够准确,因为他是假装失忆。一听说教育部长已经全部坦白,他也就放弃了抵抗。”
“那教育部长说的——”署长问。
“大部分都是事实。”熊仓说,“不过,镇长强调是自己先看上了老板娘,是教育部长打算横刀夺爱。”
“老家伙一派胡言!”教育部长气得瞪大了眼珠,“起初还是我带他去那家店的呢!”
“算了算了,谁先谁后都无所谓。”有些厌烦了的熊仓说,“署长,怎么办?据说镇长不想报案。”
“哼,毕竟那老家伙是有老婆的人,肯定不想把事情闹大。”自己也有妻室的教育部长如此说道。
署长看了看宫司和教育部长的脸,然后吐了一口气:“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收队!”
“遵命。”熊仓精神十足地回复,“应该能赶上新年会吧?”
“不过——”署长又看了看达之夫妇,“不能有发现镇长的人和联系警方的人……”
所有人都以满脸“拜托”的表情看着达之夫妇。
达之感到全身虚脱,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5
达之和康代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多,两人心想着:今天这新年第一拜实在够呛!而且事实上,他们一直坐在神社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拜成。
进了房间,达之一屁股坐在坐垫上,身心俱疲。
“要喝茶吗?”康代问。
“现在不用。”达之看了一眼矮桌,屠苏酒已经准备好。他们本来打算参拜回来后一起喝。
然而,这屠苏酒绝非寻常——酒里掺的不是屠苏散,而是氰化钾,之前一直存放在达之工厂里的氰化钾。
那家工厂从去年秋天起就一直关着,就算开了,也没活儿可干。已经拖欠了员工好几个月的薪水,外债也越积越多,感觉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要不了多久,达之的公司就会倒闭,现在居住的房子也会被没收,换言之,自己将无处可住。
明明一直都活得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但事实证明,还是会有过不去的坎儿。
夫妻俩商量之后,觉得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寻死。自己死后,孩子们就能得到保险金。他们在遗书里已经写好,希望孩子们拿着那笔钱,尽可能地向那些被自己麻烦过的人致歉。
达之原本毫不犹豫,所以才和康代一致决定,一如既往地去神社参拜,完成一种仪式。他本打算在新年第一拜的时候,求自己成佛,祝后人幸福。
然而,这最后的新年第一拜居然没有拜成。
康代说:“你给我看看那个吧。”
“哪个?”
“就是你写的字,刚才你说过会儿给我看的。”
“哦,是啊。”达之从坐垫上站起身。
两人来到隔壁房间。纸上的字已经干了。两人站着,低头看着那两个字——“诚意”。
两人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一直盯着这两个字看。
过了好一会儿,康代先开口说道:“老公,我们还是别寻死了吧?”
达之看看妻子,她的脸上已经阴云全散,肩头也好像全无重负,眼神中充满了豁然开朗。
“活得那么随便的人都可以那么威风。那么愚蠢的人都可以做镇长、教育部长、警察署长……”
“还有宫司……”
康代重重地点点头:“相比之下,那么认真地做人的我们为什么要死?这太不合理、太傻了!老公,我们一起加油吧。从今往后,我们也不能输给那些人,我们要活得更随便、更随心、更厚颜无耻。”达之第一次听到妻子如此强有力的声音。
达之坐下,拿起纸,重新审视自己写的字:“我也这么觉得!”说完,“呲”的一声,他把纸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