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音键盘(2/2)
“怎么了?”
我问道。
“究竟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看,画面里的那个建筑。”
征顺指着电视正准备说下去,画面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外面的雷声还在轰隆大作,图像也更加不清晰。杂音越发严重,几乎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建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电视图像中出现的大建筑。立柱、横梁、窗框等这些木架结构显露在外墙,即半露木式西洋建筑。
半露木式建筑盛起于北欧,多见于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英国住宅中。在日本,明治后期至昭和初期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或许是因为这种让立柱外露的建筑风格与日本传统的建筑样式有相通之处吧。现在全国各地都残存着当时的建筑,位于福冈县北九州市户畑区的被评为“现存最华丽的西洋式宅邸之一”的松本健次郎故居也采用了这种建筑样式。我曾经亲眼见过,觉得比想象中的还漂亮,令人感动。
“外面声音太吵了,可能听不清说明——”
征顺将视线从模糊不堪的电视画面上移开。
“刚才节目中出现的是濑户内海上的时岛。”
“时岛……”
“过去——其实最多二十年前吧,有一个好事的富豪在垂暮之年,将那座岛整个买下,想建造自己的‘乐园’。他把自己收藏的美术品等物悉数搬上岛,还安排自己的众多情人在那里住下,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帕诺拉马岛奇谈》中描述的犯罪性、猎奇性的情节有许多相似之处。”
濑户内海,时岛的“乐园”——
征顺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种传闻。
“结果,在富豪期盼的乐园完工之前,他撒手西去。工程也半途而废。听说那里被某个财团接管了,他们似乎要对外开放整座岛,将那里建设成有点怪异的景点。刚才电视里播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但是,刚才的那个建筑物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征顺略作停顿后继续说道,“那是昨天你一直在问的那个建筑师设计的。他受那个富豪之托负责设计的……”
“啊?”
我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就是重建这个北馆的那位……”
征顺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我的反应,点点头说道:
“是他年轻时负责的工程。了解的人自然了解——”
我将视线投向画面模糊的电视机(中村青司竟然还设计过……惊讶之情缓缓浮上心头,随即沉下),心头一阵懊悔——早知道是他设计的,刚才应该仔细地看看的。
那位初到暗黑馆,曾发表过和我同样感想的建筑师。那位选择了怪异的生活方式,而后离开人世的建筑师。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昨天,征顺亦如此说过。我的好奇心迅速膨胀,一个轮廓暧昧的灰色影子在我心头煞有介事地晃动起来。
“虽然总体上是半露木式风格,但到处都融合了他的独具匠心,例如使用超出构造所需的大量木架,在墙面上绘制了纷繁复杂的图案等……”
征顺继续向我说明那位建筑师中村所设计的时岛上的西洋宅邸。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
听着听着,突然心里有种很别扭的感觉。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将整个屋子的色调变成青白色。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持久的雷声比刚才还要沉闷。电视画面更加模糊,而后瞬间黑屏了。
“征顺先生……”
我正准备将心中的不协调感与疑问提出之时——
房间外面传来人声。究竟是谁的声音呢?好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声。
5
征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在南馆目睹的蛭山被勒死的尸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们冲到走廊上。但是,这条横贯北馆东西的昏暗长廊上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右边、音乐室与台球室所在的东侧边廊上传过来的——
“……不。不要……别过来……”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喊叫声,而是哭喊声,其间还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你镇静一点,太太。没事的,你先镇静一点……”
这是另外一个人——一位男性的声音。浑厚的男中音。我一下就听出来那是野口医生的声音。
“是茅子太太。”
征顺低语着扭过头,看着我。
“你听说过她的事情吗?”
“是的。她是伊佐夫的……”
首藤茅子。在这个宅子里,她是唯一一位我未曾见过的人。她是那位自诩为艺术家的醉汉——首藤伊佐夫的继母,是大前天外出后至今未归的首藤利吉的续弦。
“听说她来到这里后就发了烧,一直躺在床上。”
“是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们走向发出喊声的地方。就在这时,在走廊交汇处,即放有几条蛇缠绕于半裸男子身上的那个青铜像处,一个穿着浴衣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她看都不看我们,沿着边廊往前走。脚步蹒跚得犹如喝醉酒一样。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垂着几根头发——这就是茅子吗?
接着,野口医生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换下了脏兮兮的白大褂,穿上了深绿色的马甲。看见我们后停下脚步,很郁闷似的向我们耸耸肩。
“怎么了?”
征顺走上前去。
“正如你们看到的。”
野口医生皱着眉头。
“被病人抛弃了。”
他看看茅子离开的方向。
“‘夫人,您先冷静一下’之类的话,不管我怎么说……”
野口医生又向我耸耸肩。
“她都置若罔闻啊。我刚想拉住她,她便大喊大叫,像是发了疯一样。不管怎样……真没面子。”
“茅子太太去哪里了?”
“可能是那边的电话室吧。她说‘你们都不可靠,我要亲自确认’。”
“确认?”
“刚才我去查看病情的时候,顺便告诉她首藤先生还没回宅子。她高烧不退一直卧床休息,所以时间感似乎麻痹了。当她得知今天已经二十五号,可丈夫还没回来后,顿时神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就说——你们都不可靠?”
“是的。”
野口医生轻轻地叹口气。
“她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不是太过分了吗’。唉,我觉得她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所以我就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是还没容我说完,她又嚷起来,说‘不可能,你说谎,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其实,她现在还不能到处乱走。”
“还没有退烧吗?”
“反而严重了,弄不好会恶化为肺炎。她必须要静养,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非要自己打电话确认不可……”
“您有没有说蛭山被害的事情?”
“那倒没说。如果我告诉她宅子里发生了凶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吵闹。”
野口医生又轻叹一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征顺也摸摸下颚,仿佛在模仿他的动作。
“电话吗……她准备往哪里打电话?”
“天晓得。也许她知道她丈夫去了哪里吧。”
自主走廊往右拐,就是大厅的门。穿过大厅,便是通向东馆的走廊。我们跟在野口医生后面,穿过那扇大开着的双开黑门。电话室在大厅的左首方向。昨天,玄儿就是在那个小屋子里,试图与蛭山取得联系。
透过电话室半掩的门可以看到茅子在里面。她手拿电话,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这电话怎么了?”
茅子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地问道。她的眼神中透着怯意。
“这电话怎么了?打不通呀。”
“什么?”
征顺嘀咕着走上前去。他一把推开小屋的门,俯视着茅子温柔地问道:
“电话打不通?真的吗?”
“打不通,不管往哪里打都打不通。”
茅子用沙哑地回答道。
玄儿说她是“都市美人”。她的眉眼的确端端正正,但现在不管怎么奉承,也不能说她“美丽”。渗着汗珠的苍白脸上有好几道泪水和鼻涕的痕迹。很深的黑眼圈,毫无光泽的一头乱发,胸口处裸露出的皮肤没有让人产生欲念,反倒令人心痛。
“听说通向湖畔小屋的电话线出了问题。”
征顺走进电话室,从茅子的右手中接过电话。她就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断电的机械人偶般纹丝不动。野口医生凑到她身边说道:
“没事吧?”
野口医生想把她抱起来。
“怎么回事?电话不通……”
她茫然若失地反复嘟哝着,左手捏着一个黄封皮的记事本。难道那上面写有她丈夫的联系电话吗?
“台风来了,一直雷雨交加。”
我隔着弯下身体的野口医生,对她说道。
“所以,首藤先生可能暂时回不来。您不用担心。”
茅子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她歪着脑袋,显得很惊诧。
“你是……”
她那龟裂的紫色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大声咳嗽起来。
“真的不通。”
征顺看着电话,说道。
“好像外线也不行。里面全是杂音,的确是打不通。”
“电话线断了吗?”
我问道。
“不,好像不是。如果断线的话,应该听不见杂音。或许是因为暴风雨,电话线出了故障。”
征顺放好电话说道。
“那么……”
就算柳士郎允许报警,我们所处的状况也不会发生改观。即使想要报警,电话也打不通,根本无法联系警方。只能找人想法渡过湖泊,开车去村里。
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没有渡船,浮桥坏了,连电话也打不通的“暴风雨之馆”——这个宅子完全与世隔绝。无法求救。无法逃离。而且,现在这里还发生了让人费解的凶案——这些事情太离谱了,犹如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般,令我感到轻微的头晕。
“好了,还是回房间吧。”
野口医生催促着茅子。
“我受够了……我受够这个宅子了!”
她缓缓地摇摇头,扭动身体,甩开野口医生的手臂。但当野口医生挪开手后,她一下失去支撑,再度靠着墙坐在那里。
“讨厌,我受够了!讨厌……”
她反复念叨着,但声音听上去全无气力,半睁的双眼目光呆滞,就连方才的胆怯之色也悉数尽失。
“……我并不怎么感兴趣啊,可……可那个人非要那样不可,所以,所以才……”
她的嘴唇似乎因寒冷而瑟瑟发抖。说出来的话好似呓语,时断时续,渐渐地模糊起来,让人真担心她会就这样丧失意识。
“太太,你要挺住。”
野口医生再次在茅子身边弯下腰。
“你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所以我……啊,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已经变成这样了,成这样了……”
“我来帮你,野口医生。”
征顺绕到野口医生对面,将茅子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先把她带回房间再说。”
两人把茅子架起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任凭他们架着自己,拖着双腿,离开电话室。
我看着他们三人走上大厅里那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昨天首藤伊佐夫的话。
——但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
首藤利吉与茅子夫妇究竟有什么企图?刚才我也从她的嘴里,听到她抱怨说什么“我并不怎么感兴趣”啦、“可那个人非要那样不可”之类。
某处传来微弱的报时声响。下午两点,不,或许是两点半。
当他们三人从视野中消失后,我便独自返回走廊。
6
“啊,中也先生。”
“真的是中也先生呢。”
当我返回到主走廊,正准备打开沙龙室的房门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透明的玻璃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响……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在走廊深处——靠西馆一边的走廊尽头。在墙壁、天花板与地面尽染黑色的昏暗之中,身穿金黄色和服,连为一体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她们两人同时向我打着招呼。我扬起手,报以回答。
“昨夜睡得好吗?”
“没做噩梦吧?”
“明天真的会走吗?”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她们如果不走近点,我根本弄不清谁在说话。正对着我的右面一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我在心里确认着走了过去。她们也向我走了过来。
“刚才我们碰见玄儿哥哥了。”
“我们在西馆遇见他的。”
“西馆吗?”
我重复了一遍。
“是的。”
“是的。”
两人点点头,异口同声。
“他的表情很恐怖,去了爸爸的房间。”
她们当中一人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了?”
她们好像还不知道蛭山遇害的事情。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不清楚啊。”
我含糊其辞。
“是吗?玄儿去令尊那里了呀?”
玄儿去干什么了呢?去说服柳士郎,让他不要对凶案置之不理,还是向他汇报自己的“调查”经过,或者还想顺便确认一下今晨柳士郎的行踪吗?
当我与那对双胞胎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才发觉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是位身材纤细、穿着茶褐色裙子的女性。黑色长发垂至胸口,脸庞细长而白净……啊,那不是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吗?
她们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表情。
“妈妈,这是中也先生哟。”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左侧的美鱼说道。
“昨晚,你们不是在宴会厅见过吗,妈妈?”
说着,她们一起看向美惟,然后对我说道:
“中也先生,对吧?”
这次是美鸟先开口的。
“啊,对——您好。”
我悄悄对美惟行了个礼。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照样以那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无神地看着空中。
十六年前,当她生下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后,就一直生活在“惊吓中”。用玄儿所说的医学词汇来说,她陷入“慢性的分离性昏迷状态”。此时,不知道她那对茫然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封闭的心灵中,展现出怎样的世界。
“来,妈妈。”
美鱼向她招招手。
“妈妈,请。”
美鸟说着,打开了北侧的一扇黑门——从我的角度看,是右首方向。这扇门隔着走廊,位于沙龙室的对面。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美惟跟着两个女儿,晃晃悠悠地向打开的房门走去。
“中也先生,请你也一起进来。”
“请,中也先生。”
我听话地跟在她们母女三人后而。当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不禁睁大了双眼——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这个房间非常大。单从面积来说,要比对面的沙龙室大上一到两倍。天花板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所以感觉更加宽敞。而且——
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宽敞空间的色彩。
红色。
犹如空气悉数染红般。犹如红色雾霭笼罩了整个房间。
染成红色。
里面的内饰和其他房间一样,依旧是清一色的黑。地面也和沙龙室中央一样,铺有黑色大理石。目光所及之处的墙壁亦与建筑的外墙一样,裸露着黑色石头。所有的立柱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天花板上是黑色灰浆,垂挂下来的吊灯也毫无金属色泽。
尽管如此,整个空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因为正面——面朝北侧庭院墙上的彩色固定框玻璃格窗。
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户,上下各五扇,镶嵌在窗户里的是清一色的暗红花玻璃。白昼,当室内灯光关闭,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射进来时,整个房间染作红色。虽然从效果上看,这与沙龙室里的法式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这里却带给人更大的视觉冲击,令人觉得之所以造这个大房间,就是为了创造如此的视觉感受。
“这里是红色大厅。”
双胞胎步调一致地走到里面,猛地转身看着我。美鸟说道:
“对面的房间是‘蓝色的沙龙室’。”
“这里的氛围很棒吧?”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那是人鱼之血的颜色。”
“‘北方的海/没有美人鱼’。”
“嘻嘻。”
“‘那海上只有浪涛’。”
“呵呵呵……”
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的清脆声音回荡在通透房间的暗红空气之中。
就在那时,屋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屋内的暗红色一下子变成鲜艳的赤红色。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犹如巨大的定音鼓被乱打一气般,似乎与刚才在沙龙室里听到的雷声不同。不仅如此,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持续不断的雨声、呼啸的狂风声听上去似乎都不同。特别是大风的呼啸声,让人感觉有人在身边吹笛子……
“雷声真响。”
“中也先生,你讨厌打雷吗?”
“我可不喜欢雷声呢。”
“我也非常讨厌雷声。”
“恐怕没有喜欢打雷的人吧。”
听到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相视一笑。
“是呀。”
“讨厌打雷。”
“古代的人认为打雷是因为自己的肚脐被拿走了。”
“要是肚脐真被拿走了可就糟了。那会变成什么样?”
“中也先生,你喜欢没有肚脐的女孩吗?”
对于她们的无聊对话,我只能报以苦笑。走到红色大厅的中央后,我边环视着房间,边深切体会着这里的奇妙之处。
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的厚重楼梯划着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南侧的二楼部位。楼梯与建造在二楼的宽敞回廊相连。那回廊与整个建筑一样,呈コ字形环绕着大厅。通常情况下,自那回廊处可以走到二楼的房间或走廊。但一眼望去,回廊的墙壁上似乎一扇门也没有。也就是说这个回廊和楼梯并不是为了上下楼而设计的。
我不禁想起昨天在东馆二楼看见的那个“戛然而止的楼梯”。
难道是担负北馆重建工作的中村受到“戛然而止的楼梯”的启发,而想到红色大厅的这个奇妙设计吗?我这么想恐怕也不一定错。
正当我为此而分神的时候,一同进来的浦登美惟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踉踉跄跄的脚步并未变化,但她开始慢慢地、主动地走向房间里的某个地方。
当我看见这个“从未主动、有意识地行动”的女人主动行动的时候,略略感到吃惊。据说她几乎终日缩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或坐或躺。正因为她处在“不动”的状态,美鸟和美鱼才把她比喻成“仙人掌”。
但是,现在——
美惟竟然自发自动地走起路来。没有任何人命令,她主动走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走向与回廊相连的两个楼梯之间的墙壁。
南侧那一带墙壁向屋内凸出来——外面走廊上的相同部位凹进一块壁龛——只见沿着黑色石头墙体,放有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上铺有红色的天鹅绒,其前面还有一把铺有红色天鹅绒的椅子。
美惟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对着墙壁深呼吸一下,而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她抬起手臂,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
啊,她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把整个空间又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轰隆隆的雷鸣声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吹过,夹带着大颗雨滴,敲打着建筑物的外墙……我觉得那笛子般的声音即将再度响起之时,静悄悄的大房间里空气微微振动着。
我不禁扭过头去。
刚才的空气振动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空气振动好似大风吹入屋内一般——
难道这个大厅里有窗户开着吗?还是那些并排的红色花玻璃其中之一……
“中也先生。”
身边突然有人喊我。我吃了一惊,差点儿跳起来。
“哎呀,真是的。你也用不着这么吃惊嘛。”
“啊……那个,我有点……”
不知何时,美鸟与美鱼已经走到我身边。出声喊我的似乎是左侧的美鱼。
我转身看看她们,然后又扭头看看坐在天鹅绒椅上的美惟。
“美惟太太要干什么?”
我轻轻问道。
“那个桌子和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妈妈就要开始演奏了。”
美鸟小声回答道。
“演奏?”
“对,风琴弹奏。”
“风琴?”
我眨眨眼睛。
“但是,那里……”
那里没有任何乐器,只有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
“据说以前呀,恰巧在这里有间音乐室。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呢,前北馆也还没有被烧毁。”
美鱼说道。而后,美鸟接着说下去:
“在前北馆之中,这里正好就是音乐室。还有哦,那个位置放着风琴。不过现在的音乐室里没有风琴就是了。”
“据说过去的那个风琴非常可爱,上面有奇妙的装饰,音质非常棒呢。”
乍听到“风琴”这个词时,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教堂里的巨大管风琴,或者是小学音乐课上使用的脚踏式风琴。孩提时代,我去过的町上教堂内也有风琴,但和小学里的风琴相差不大。她们所说的“风琴”到底是什么样呢?我完全想象不出。
“以前,妈妈非常喜欢风琴的音色,几乎每天都要弹奏。”“以前,爸爸也非常喜欢妈妈弹奏风琴,几乎每天都要听。”
“妈妈还会作曲。”
“妈妈是为了爸爸而创作风琴曲的。”
“以前,妈妈总是弹奏那首曲子。”
“所以,即便过去的音乐室已经没有了,妈妈每天还要来这里。”
“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她都会来这里,像那样弹奏风琴。”
“现在那里没有风琴了。”
“但妈妈认为那里还有。”
虽然她们说什么“自创的风琴曲”,但我一点都听不懂。因为我的音乐知识相当匮乏,勉勉强强能说出几首巴赫创作的曲子而已。
“这些事情都是玄儿哥哥告诉我们的。”
美鸟说道。
“但是,玄儿哥哥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啦。”
这次是美鱼。
“是的呢是的呢。因为玄儿哥哥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爸爸告诉玄儿哥哥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人吧。”
“鹤子太太说的和玄儿哥哥说得差不多。”
“但鹤子太太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过哟。”
“过去的那个北馆被烧毁后,鹤子太太才到宅子里当差的嘛。”
“那么,鹤子太太可能也是从爸爸那里听说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人……”
那对双胞胎叽叽喳喳地说着。
她们的母亲背对这里,坐在铺有天鹅绒的椅子上。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垂于背部的黑发也随之摆动起来。如果绕过去看一看,肯定能看见她那十根洁白的手指正在什么都没有的桌子上弹奏着。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美鸟眯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犹如眺望远处的风景。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鱼分开短发,顺势将手放在耳后,似乎倾听着遥远的声音。
“中也先生,你说呢?”
“中也先生,你说呢?”
我什么都没回答,一直屏息静气地凝视着美惟的后背。
于红色……血色笼罩的昏暗中,她将手指放在实际并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乐器上,疯狂地弹奏着根本无法发出声响的虚幻键盘。我看着看着,也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从某处传来哀怨庄严的曲调。突然,一个虚无的曲名冒出脑海——
《虚像的赋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