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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反贪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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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这里干什么?”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问道,“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我需要有个解释。我可不习惯被人毫无道理、连招呼都不打地弄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笑了,“所以你的到来就更让我感激不尽了,斯塔德勒博士。”他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是在感激还是暗自得意。

阳光炙烤着他们,斯塔德勒博士感到自己的鬓角上渗出了汗水。他没法在挤满了潮水一样人群的看台上气呼呼地进行这样难堪的私下对话——过去三天来,他始终都找不到一个能好好说话的机会。他意识到这正是他与费雷斯博士的会面被推迟至今的原因,然而,他像从自己淌汗的额头上轰走飞虫一样,驱走了这个念头。

“我为什么没法和你联系上?”他问。尽管他那挖苦恐吓的手段现在听上去已经不太管用,但他也只有这一招可用,“你为什么不像平时做学术研究那样,非要用正式的公函和军队”——他本来想说命令,但却改成——“联系的口气?”

“这件事和政府有关。”费雷斯博士和缓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这是影响我的工作?”

“啊,是啊。”费雷斯博士不置可否地应付着。

“你知不知道我完全可以不来?”

“可你还是来了。”费雷斯博士轻轻地说。

“我为什么得不到解释?你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反而派了那么一帮只会胡言乱语的小混账?”

“我实在太忙了。”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跑到衣阿华这种大平原上来干什么——又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他冲着烟尘蒸腾的旷野尽头和三个木制看台不屑地一摆手。看台才建好不久,木头似乎也在冒着汗,他能看见一滴滴树脂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我们就要亲身经历一个历史事件,斯塔德勒博士,它会成为科学、文明、社会福利和政治改良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费雷斯博士的声音像是公关人士在背诵讲稿一样,“它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是什么事件?什么新时代?”

“你会看到,只有最尊贵的市民,以及我们知识界中的精英人物才会被选中,才有幸亲历这个场合。我们不能把你落下,对不对?而且,对于你的忠诚与合作,我们自然是非常信任的。”

他总是抓不住费雷斯博士的眼神。看台上很快便坐满了人,费雷斯博士不停地向一些新来的陌生人招着手,斯塔德勒博士从没见过他们,但从费雷斯特别兴奋的神情和尊敬的称呼上看,他们无疑都是些重要人物。他们似乎都认识费雷斯博士,并且都在寻找着他,仿佛他是这次仪式的主持人——或者说,是这个场合里的明星。

“能不能请你详细一点,”斯塔德勒博士说,“告诉我——”

“嗨,斯布德!”费雷斯博士朝一个身材魁梧,满头白发,穿了一身将军制服的人喊着。

斯塔德勒博士提高了嗓门:“我在说,你能不能专心地向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是新闻界的最终……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会儿,斯塔德勒博士,”费雷斯博士匆忙地说完,便如同一个被训练过度的奴才,一听到呼唤的铃声便向前一冲,直奔一群上了岁数、吵吵嚷嚷的人们而去;他扭回头,只来得及又蹦出两个字,这便是他认为很恭敬的回答了——“胜利!”

斯塔德勒博士坐在看台上,对周围的一切已经懒得再管了。三个看台一个挨一个,像私人的小马戏团场地那样环形分布,能够容纳三百人;它们似乎是专为观看表演而建的——但面对着的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原,除了几里地之外的一小片农舍的影子,视野里便空无一物了。

一个好像是为媒体准备的台子前面摆放了广播的话筒。在官员们的看台前,有一部类似转换器的小巧装置;转换器上的几个金属摇柄在太阳下闪着光。看台后的临时停车场上,停满了崭新发亮的豪华车,似乎令人惊叹不已。但让斯塔德勒博士隐约感到不安的是一座在数千英尺外的小土丘上矗立着的房子。那房子十分矮小,砌着厚实的石墙,不知道有什么用途,房子上没安窗户,只露着几个带了粗重铁栏杆的小窄口。巨大的圆形房顶沉重得与房子不成比例,几乎像是把房子压在了地底下。房顶下方歪歪扭扭地开着几处形状不一的出口,似乎是没有砌好的出烟孔,既不像是工业时代的产物,也看不出有任何用途。整个房子就像一只蓬松的毒蘑菇,不怀好意地悄然趴在那里。尽管是现代建筑,但它那沉闷、缺乏棱角、笨拙无序的线条令它看上去像是一件从丛林深处发掘出的、用于某种蛮荒仪式的原始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烦躁地叹了口气,他对于神秘兮兮的东西感到厌倦。限他两天之内赶到衣阿华来的请柬上印有“最高机密”的字样,却没有说明理由。两个自称为物理学家的年轻人来到科学院,陪他一同前往。他打给费雷斯华盛顿办公室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他们先是乘坐政府的专机长途飞行,然后换乘专车,在这一路上的颠簸之中,那两个年轻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科学、紧急状况、社会均衡以及保密的必要,最后他已经完全听糊涂了。他只是注意到,他们叽里呱啦的谈话里不断重复地提到请柬中出现过的两个词,那便是希望他能够“忠诚”与“配合”,这两个词和一件不明就里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听上去像一种不祥之兆。

那两个人将他送到主席台前排座位上的费雷斯博士面前之后,便像折叠机关一样不见了踪影。此刻,望着周围的情景,望着在新闻记者簇拥下的费雷斯博士那含混、兴奋、随意的举动,他感到茫然迷惑,感到无所适从和极度的混乱——他知道,这是被一台机器适时而准确地制造出来的感觉。

如同在闪电中一样,他突然感到了惊慌失措,他清楚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里逃走,但他强迫自己不去再想它,他知道,驱使他来到这里的正是这个场合下的阴暗的诡秘,它比隐藏在那座蘑菇房子里的东西更加碰不得,更加厉害和致命。

他想到,他根本无须去考虑他自己的动机;他此时用于思考的不是语言,而是一股急促、恶毒、痉挛般发作的如同酸一样刺激的情绪。在他同意要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话便和现在一样,仿佛一条恶毒的咒语,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但绝对不能多想:既然是和人打交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注意到,为那些被费雷斯称作知识界精英的人预备的看台要比政府官员的看台大一些。他的心里为自己被安置在前排而闪过一丝暗自的得意。他转身望了望后面的座位,感到有些丧气般的吃惊:那些胡乱坐着、毫无神采的人远非他想象中的知识精英。他看到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自负而不可一世的样子,女人们的衣着则俗不可耐——他眼前这些充满卑劣、恶毒、怀疑的面孔上所带着的惶然与知识分子的特征格格不入。他找不出一张他认识的面孔,找不出一位著名的或者像是能取得杰出成果的人士。他搞不懂为什么会选择邀请了这样一些人。

接着,他注意到了第二排一个笨拙的身影,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面部松弛的长脸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但除了像是在翻过无聊杂志的图片时留下的一点淡淡的印象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朝一个女人凑了过去,用手指着,问道:“你知道那位先生是谁吗?”那女人不禁肃然起敬地小声说道:“他就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

斯塔德勒博士将身子转了回来,他但愿没人会看见自己,但愿没人知道他也在这样一群人当中。

他抬眼一看,费雷斯正带着那群记者们朝他走来。他看到费雷斯像导游一样地把手朝他的方向一挥,然后在他们凑近了一些时,大声叫道:“你们干吗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他才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

一时间,他从那些记者们饱经世故、充满讥笑的脸上看到了似乎有些出乎他预料的神情,那并非是充满了敬意、期待或希望的神情,只是隐隐有那么一点而已,似乎能隐约看出当他们年轻时一听到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名字就会有的那种表情。他一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冲动:他想告诉他们,他对今天这个活动一无所知,他和他们一样无能为力。他被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充充门面,他几乎就像……就像是一名囚犯。

然而相反,他回答问题时倒像是一个通晓了最高机密的人,完全是一副自信满满而又低调的口气:“是的,国家科学院对于它为公众所做出的服务深感自豪……国家科学院不是满足私人利益和欲望的工具,它致力于人类的幸福,以及人类社会的整体利益——”他就像一部留声机那样,滔滔不绝地重复着从费雷斯博士那里听来的令人作呕的空话。

他尽量不去想他是多么的讨厌自己;他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却不清楚它针对的是什么;他想,那是对他周围这些人的厌恶,是他们害得他如此的下作;他想,既然是和人打交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记者们在记录他的回答。他们正像机器人那样,依照常规,装作正从另一个机器人空洞无物的呓语中听取着新闻。

“斯塔德勒博士,”他们中的一个人指着土坡上的房子问,“你是否认为x项目是国家科学院取得的一项最伟大的成就?”

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了。

“x……项目?”斯塔德勒博士喃喃地说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明显不对,因为他发现记者们的脑袋像是听到警报一样抬了起来,他看见他们在握笔等待着。

一瞬间,当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强挤出一丝笑容时,他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简直是超乎自然的恐惧,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台精密的机器的转动,似乎他被绞在了里面,绞在了其中的一部分里面,在随着它不可挽回地转动着。“x项目吗?”他带着密谋者一样的诡秘口吻轻声说道,“嗯,先生们,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国家科学院取得的任何一项成就的价值和动机都是毋庸置疑的——这还用得着我再多说吗?”

他抬起头,发现费雷斯博士在提问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地站在人群的边上。他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因为费雷斯博士此时的脸色似乎变得轻松了些——而且更加肆无忌惮了。

两辆华丽气派的汽车疾速驶入停车场,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新闻记者们抛下话才说了一半的他,朝着刚从车上下来的人蜂拥而去。

斯塔德勒博士转向了费雷斯。“x项目是什么?”他严厉地问道。

费雷斯博士露出了既无辜又傲慢的笑。“是一个非营利项目。”他回答说——然后转身迎接新来的人去了。

从人群发出的尊敬的嘀咕声中,斯塔德勒博士看出那个个头矮小、穿了身软耷耷的亚麻西服、活像个恶师爷一样在新来的人群中大步走着的,正是国家元首汤普森先生。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时而皱着眉大声回答记者们的提问。费雷斯博士像猫蹭柱子那样,隔着人群拼命地挥着手。

人群慢慢走近了,他看见费雷斯把他们朝这个方向引了过来。“汤普森先生,”费雷斯博士大声说道,“这位就是斯塔德勒博士。”

斯塔德勒博士看见这个小个子恶师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种迷信般的敬畏,似乎眼前出现的是一种他永远理解不了的神秘现象——这双眼睛里的狡猾和精明,属于一个奉承逢迎、认为谁都逃不出他那一套的政客,那一眼就是在说:你是哪一类人?

“很荣幸,博士,的确很荣幸。”汤普森先生握着他的手,轻快地说着。

他随后又知道那个高个子,那个佝偻着肩膀、留着船员发型的人便是韦斯利·莫奇先生。至于其他同他握手的人的名字,他就没有听清了。当这群人向主席台走去的时候,他简直不敢面对自己这个火辣辣的发现:他发现自己居然如此渴望去得到那个小小的恶师爷的点头赞许。

一队看起来像是剧院招待员的年轻侍者冒了出来,他们推着装了亮闪闪的东西的手推车,把那些东西发放给台上的人。这些东西是望远镜。费雷斯博士坐在官员台旁边一个会场讲话用的麦克风前,随着韦斯利的点头示意,他的声音突然响彻原野的上空,这个谄媚而貌似庄重的声音依仗着麦克风发明者的智慧,变得像巨人一般有力:

“女士们,先生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注视着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那优雅的身影。

“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肯定你们为公众做出的杰出贡献和对社会的忠诚,我们特别邀请你们来亲身参加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科学成果的揭幕,到目前为止,尽管它有着如此惊人的规模和开天辟地的潜能,却几乎不被人所知,人们只知道它叫x项目。”

斯塔德勒博士用他的那副望远镜盯着前方唯一能看到的物体:就是远处的那片农场。

他看到,那里是一处多年以前就废弃了的农舍废墟。空中的光线透过裸露的房梁倾泻而下,空荡黝黑的窗户上挂着残缺的玻璃碎片。他看见了一间歪斜的粮仓,一座锈蚀的抽水风车,以及仰面翻倒、履带朝天的拖拉机残骸。

费雷斯博士正在讲到勇于改革的科学家们,讲到为了完成x项目而年复一年的无私奉献、任劳任怨和不屈不挠的钻研。

奇怪——斯塔德勒博士观察着农场的废墟,心里想到——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居然会出现一群山羊,羊的数目大约有七八只,有的在瞌睡,有的在拼命啃着被太阳烤焦的野草。

“x项目,”费雷斯博士说道,“是在声学领域内从事的某种特殊的研究。声学技术有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惊人发现……”

在离农舍大约五十英尺远的地方,斯塔德勒博士发现了一个显然是新建的建筑,与周围毫不相干:看上去像是一排钢铁支架,向空旷的空中伸展着,架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和任何东西相连。

费雷斯博士此刻正在讲述声音振动的原理。

斯塔德勒博士把他的望远镜瞄准了农舍后面的天空,但方圆几十里内都空空如也。一只羊突然用力地一挣,这个动作把他的视线重新吸引到了羊群中间。他注意到,羊是被拴在了均匀分布的地桩上。

“……后来发现,”费雷斯博士说道,“某些声波的振频是一切物体,不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无法承受的……”

斯塔德勒博士发现一团银色的东西正在草地上的羊群里跳来跳去。那是一只没有被拴住的小羊,正在母羊身边不停地蹿来跳去。

“……声波射线由一个位于地下的大型实验室里的控制台来控制,”费雷斯博士指着土坡上的那幢房子说道,“我们把那个控制台亲切地称为‘木琴’——因为必须要格外小心,才能敲准琴键,或者应该说是拉对拉杆。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在这里架设了一台与里面的木琴连在一起的延伸装置”——他指了指官员台前的那台转换器——“这样,你们就可以目睹操作的全过程,见识到这一过程有多么的简洁……”

斯塔德勒博士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只小羊,从中,他体会到了一种令人宽慰和安心的享受。这小家伙生下来还不足一周,看上去像是个长着四条优雅长腿的小白绒球,故意以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将四条腿绷得笔直,一刻不停地高兴地蹦来蹦去——它在夏日的空气里,在发现自己生命的快乐中跳跃着。

“……声波射线无影无声,可以完全控制它发射的目标、方向和范围。你们即将看到的它的第一次公开试验设定在了两英里左右的一小块范围,周围二十英里的地方已彻底清除过,可以保证绝对的安全。目前,我们实验室的发动设备能够生成——是通过你们看到的屋顶下的小孔——覆盖方圆一百英里范围的声波射线,这个圆圈向外一直可以覆盖密西西比河岸,大约相当于塔格特铁路大桥的位置——到狄莫因和道奇堡,覆盖了明尼苏达州的奥斯汀、威斯康星州的伍德曼以及伊利诺伊州的洛克岛。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我们拥有的这项技术可以制成具备两百至三百英里发射范围的设备——但由于无法及时得到足够多的高抗热金属,比如里尔登合金,能达到现有的设备和控制范围,就已经是很不错了。非常感谢我们伟大的元首汤普森先生,在他的卓有远见的领导下,国家科学院得到了开发x项目不可或缺的资金,因此,这项伟大的发明将从此被命名为汤普森和声器!”

人群中响起了掌声。汤普森先生端坐不动,故意绷着脸。斯塔德勒博士心里确信,这个小小的恶师爷同那些剧场招待员一样和这个项目没有什么关系——他既没有这样的头脑,也提不出这样的建议,甚至连能够造出一种新式捕鼠夹的勇气都没有,他也只是一台无声的机器上的爪牙而已——这是一台没有中心、没有领袖、没有方向的机器,这台机器的发动者不是费雷斯博士或韦斯利·莫奇,也不是主席台上或者躲在幕后的那些家伙——这是一台没有人性、不会思考、不会具体表达的机器,这台机器没有驾驶者,有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爪牙。斯塔德勒博士紧紧抓住座位的边沿:他真想跳起脚来,拔腿逃走。

“……至于声波射线的作用和目的,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应该让事实说话。你们现在将会看到它的使用。当布洛杰特博士拉下木琴的拉手时,我建议你们眼睛不要离开目标——也就是两英里外的那座农舍。其他的你们什么都看不见,声波射线是看不见的。长久以来,所有进步的思想家都坚持说实体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行动——价值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后果。而现在,女士们,先生们,就让你们看看汤普森和声器使用后的结果。”

费雷斯博士鞠了一躬,慢慢地从麦克风前走开,来到了斯塔德勒博士旁边的座位上坐好。

一个比他年纪稍轻、身体稍胖的人代替了他,站在了转换器的旁边——期待地望着汤普森先生。汤普森先生一时似乎茫然不解,仿佛大脑失灵了一样,直到韦斯利凑过来在他的耳旁说了几句,汤普森先生才大喊了一声:“合闸!”

斯塔德勒博士忍不住盯着布洛杰特博士用他那如波浪般优雅的动作拉下了转换器上的第一个拉杆,接着,他举起望远镜,向农舍望去。

他定住眼神,正看见一只羊拖着链子,朝一株高高的枯草踱了过去,紧接着,那只羊便腾空而起,四脚朝天地蹬着腿,然后摔落在由七只羊摞成的抽搐不已的灰白色尸堆上。在斯塔德勒博士还来不及相信的刹那间,这堆尸体已经一动不动,只有一只羊的腿从尸堆里翘了出来,硬得像一根棍子,仿佛是在狂风中抖动。农舍像碎片般地倒塌了下去,随后,屋子烟囱上的砖石也土崩瓦解。拖拉机变成了饼一样的形状。水车崩塌的碎片轰然倒地,而桨叶还在空中自顾地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新建的支架上那些结实的钢柱和横梁像是被轻叹一口气就吹倒了的火柴。一切的发生是这样的迅疾和轻而易举,简单得令斯塔德勒博士感觉不到恐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这不是他所了解的现实,仿佛是孩子的一场噩梦,随着一声恶毒的诅咒,一切真实的存在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

他放下了望远镜,眼前是一片空荡的原野,农舍已经不见,视线所及,只能看见远处有一条像是云彩留下的暗影。

他身后的观众席上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有个女人晕倒了。他不禁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过了这么久才喊出来——随即便意识到,从第一个拉手被扳动到现在,还不足一分钟。

他又举起了望远镜,仿佛希望看到的只是那道云影,而不要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但那些东西依然还在,已经是一堆废物。他沿着废墟,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望远镜,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寻找那只小羊羔。他没能找到,那里有的只是一堆灰白色的皮毛。

他放下望远镜,一扭头,发现费雷斯博士正盯着他看。他可以确定,在整个试验过程中,费雷斯一直在看的不是目标,而是他的脸,好像是要看看他——斯塔德勒博士,能不能经受得住这射线。

“试验就到此结束了。”胖胖的布洛杰特博士通过麦克风宣布,听上去完全是一副百货商店销售员的巴结语调。“建筑已经彻底散了架,动物身上也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人群骚动起来,时而传出惊叫。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看,不知该如何对付眼前的停顿。在唧唧喳喳的声音里,潜藏了一种快要发疯的情绪,他们似乎已经不会自己思考了。

斯塔德勒博士看到一个妇女在别人的陪伴下从后排走了下来,她无力地垂着脑袋,嘴上捂了一块手绢:她已经恶心得吐了出来。

他回过头,看到费雷斯博士还在盯着他看。斯塔德勒博士稍稍仰了仰身体,这个全国最伟大的科学家,带着一脸的严厉和轻蔑,开口问道:“是谁发明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东西?”

“是你。”

斯塔德勒博士看着他,呆住了。

“这只是一件应用器械而已,”费雷斯博士语调轻快地说着,“而基础就是你理论上的发现,它正是基于你在宇宙射线和能量在空间传输原理上的宝贵研究。”

“这个项目是谁做的?”

“只是几个你会称作三流的角色罢了。其实这并不是太困难。他们没人能想出实现你的能量传输概念的方法的第一步,但既然有了第一步——剩下的就简单了。”

“这种发明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你所说的‘开创新时代’是指什么?”

“噢,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可是维护公共安全的一件利器啊。有了这种武器,就没有任何敌人敢来侵犯。它会使国家不再有遭到侵略的担忧,可以在不受干扰的安全环境中规划它的未来。”奇怪的是,他的口气显得有些随便,似乎并不在乎,好像他从来就没希望或者想要说服别人去相信。“它可以缓解社会压力,会促进和平、稳定以及我们已经表示过的——和谐。它会消除一切战争的危险。”

“什么战争?什么侵略?现在是遍地饥荒,那些政府只能靠我们国家的救济勉强度日——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会有战争的危险?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衣不遮体的野蛮人会来进攻你?”

费雷斯博士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内部的敌人和外部的一样危险,”他回答,“也许会更危险。”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是认真的。“社会现在非常动荡,但你想想看,如果把科学的发明安置在几个关键的地点,会带来多么大的稳定。它能保证我们处在永久的和平之中——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随着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那毫无变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被惊呆的神色。他像是一下子眼睁睁地看见了自己早就知道,却多少年来一直不愿看见的东西,而此刻,却不得不做出正视或者否定它的选择。“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终于吼了出来。

费雷斯博士一笑。“个体商人和贪心的企业家是不会资助开发x项目的,”他温和的口气像是在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因为他负担不起,这是一笔巨额投资,同时看不到任何物质上的回报,他又能指望从这里赚什么钱呢?那个农舍连一点油水都没有。”他指了指远处的那一片灰暗。“然而,正像你已经确切看到的那样,x项目必须是一种非营利的性质。同商业公司恰恰相反,国家科学院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个项目的资金。在过去两年里,你还从没听说过院里的财政出现过任何困难吧?但在过去,让他们为科研拨出经费可没那么容易。就像你过去说的,他们既然出了钱,就老想弄回些小玩意来。现在好了,这东西可以让一些掌权的人好好玩一玩了。他们说服了别人一起支持这个项目,这没什么难的,其实,有很多人觉得把钱花在一个保密的项目上更安全——既然这事对他们都保密,那就肯定很重要。当然,一些人是会心有疑虑,但只要给他们提个醒,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主管着国家科学院,他们就让步了——你的见解和为人是无可置疑的。”

斯塔德勒博士低下头盯着他的手指甲。

麦克风突然刺耳地叫了一声,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神经似乎到了随时都会崩溃的地步。一个播音员的嗓子像机关枪一样喷射着阿谀之词,兴高采烈地宣布说他们现在将亲耳听到向全国通报这一伟大发明的现场广播。随后,他瞄了一眼手表,看了看稿子,和韦斯利·莫奇举起示意的手臂,便扯着嗓子冲那只闪亮的蛇头麦克风叫了起来——声音顿时涌进了全国的客厅、办公室、学校和病房:“女士们,先生们!x项目!”

在播音员马不停蹄地把这项新发明的讲稿传送到全国各个角落时,费雷斯博士凑近了斯塔德勒博士,带着随意的口吻说道:“在眼下这种危险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这个项目受到全国的抨击,”然后,他又好像临时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般地补充了一句,“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都不能有抨击。”

“——以你们的名义并代表你们经历了这次伟大事件的全国政界、文化界、知识界及思想界的领袖,现在要向你们讲述他们的亲身感受!”

汤普森先生首先踏着木台阶,走上了放有麦克风的台子。他用简短有力的讲话,欢呼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同时带着向敌人挑衅的口气,宣布科学属于人民,所有地球上的人都有权利分享科技进步带来的成果。

接着便是韦斯利·莫奇。他讲起了社会规划和对规划者重新给予共同支持的必要性。他讲到了纪律、团结、勤俭以及克服暂时困难的爱国主义职责。“为了你们的幸福,我们已经调动了国家最优秀的人才,做出这项伟大发明的天才人物为人类所作的贡献是无可置疑的,他就是大家公认的本世纪最杰出的科学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什么?”斯塔德勒博士惊叫一声,猛地转向了费雷斯。

费雷斯博士耐心而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征得我的允许就这么说!”斯塔德勒博士忍不住要叫起来,但还是嘀咕着说道。

费雷斯博士摊开双手,做了个恬不知耻的无奈的手势,“现在你看到了吧,斯塔德勒博士,受这些你以前都不屑一顾的政治上的影响多不好,你要知道,莫奇先生可从来都用不着请示谁。”

此时站在讲台上的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他的身影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抱着麦克风,那种乏味、轻蔑的口吻像是在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他宣称说,这项发明是一个可以用来维护繁荣的社会福利工具,任何一个对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持怀疑态度的人都是社会的敌人,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这项发明,杰出的、热爱自由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所生产的产品——”

费雷斯博士打开了一个皮包,拿出几页打印整齐的纸,递给了斯塔德勒博士。“你将会是这次广播的高潮,”他说,“这就是你的发言。”余下的话则全都在他的眼神里了:人们都说,他讲话可向来是负责的。

斯塔德勒博士接过了那几页纸,却伸直了两根手指去捏着它们,仿佛是捏了张马上就要去扔掉的废纸一般。“我没叫你去写我要说的话啊。”费雷斯听出了他话音中的讽刺:尽管现在还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

“我可不能让写广播发言稿这种事去占用你宝贵的时间,”费雷斯博士说,“你肯定会满意的。”他那口气一听就是虚情假意的,仿佛是把钱施舍给叫花子,好保住他的脸面一样。

斯塔德勒博士的反应让他有些心慌: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瞧一眼发言稿。

“缺乏信心,”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在台上像骂街一样地吼着,“我们唯一怕的就是缺乏信心!如果我们对我们领导的计划有信心,计划就会实现,我们就都能得到繁荣、舒适和富裕。就是因为有些人四处怀疑和打击我们的信心,就是他们让我们陷入了贫困和灾难,但我们再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了,我们是要保护人类的——只要那些自作聪明的怀疑分子再来的话,你们就相信我,我会对付他们的!”

费雷斯博士用和缓的声音说道:“在眼下这个群情激昂的时候,激起大家对国家科学院的不满可就不妙了。全国有很多的不满和骚动——假如人们对这项新发明的实质产生误解的话,就会把怒气都撒在科学家的身上。科学家可是从来就不受大众欢迎的。”

“和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对着麦克风感叹道,“这项发明是一个实现和平的伟大的新式工具。它可以使那些自私的敌人没法打我们的坏主意,可以让我们自由自在地呼吸,懂得去爱我们自己人。”她的脸上骨骼突出,长了一张定会在社交酒会上唉声叹气的嘴,穿着一件质地轻飘的灰色长裙,让人能联想起音乐会上弹竖琴的人。“这完全可以成为在历史上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奇迹——是多少年来的梦想——是科学与爱的最终结合!”

斯塔德勒博士望着主席台上的那些面孔。此刻,他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但他们的眼睛里却笼罩了沉沉的暮色,神情里慢慢加剧着再也摆脱不掉的恐惧,仿佛是被感染的纱布所掩盖的创口。他们心里和他一样清楚,他们就是那座蘑菇形房顶下突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漏斗瞄准的靶子——他搞不懂他们此刻是如何彻底停下了大脑,将他们意识到的这些摆脱掉的;他知道,他们渴望去听到和相信的那些话如同是拴羊的锁链,会把他们牢牢地套在漏斗的射程之内。他们很愿意去相信。他看到了他们抿紧的嘴唇,看到了他们偶尔向旁边的人投去的疑惑的目光——好像使他们感到恐怖和威胁的并不是声波射线,而是迫使他们承认它是恐怖分子的工具的人。他们的眼睛躲躲闪闪,但残存在伤口之外的,分明是呼救的神情。

“你为什么去想他们想的那些东西?”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理性是科学家仅有的武器——但理性对人是不起作用的,对不对?眼下,国家分崩离析,暴徒不顾死活地公然暴动——必须尽一切可能来维持秩序。既然和人打交道,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斯塔德勒博士沉默不语。

一个长得圆圆滚滚的、在汗湿的深色裙子下乳罩显得过于明显的女人正对着话筒讲话——斯塔德勒博士起初简直难以相信——这项新发明居然还要被母亲们赞扬一番。

斯塔德勒博士把头扭开了。费雷斯博士望着他,只看见了他高傲额头上的皱纹和嘴角边透出的深深痛楚。

突然间,罗伯特·斯塔德勒毫无预兆地倏然转向了他,像是从快要愈合的伤口的裂缝里迸出的血一样:斯塔德勒一脸坦然,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恐惧和诚恳,仿佛在那一瞬间,他和费雷斯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他发出了一声令人难以想象的绝望的哀嚎:

“这是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呀,费雷斯,文明的时代!”

费雷斯博士不慌不忙,长长地轻笑一声。“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气回答道。

斯塔德勒博士垂下了眼睛。

费雷斯再度开口时,声音中隐约有一股让斯塔德勒说不上来的腔调,但它绝不是客客气气地说话的腔调:“假如发生什么事情,危害到了国家科学院,那就会很糟糕。最糟糕的是假如科学院被关闭——或者,假如我们当中有谁被迫要离开它。我们能去哪儿呢?科学家在目前来说是一种过度的奢侈品——能够负担起生活必需品的人和机构都已经不多了,何况是奢侈品。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企业的开发部门不会欢迎我们,比如说——里尔登钢铁公司吧。另外,假如我们曾经树过敌的话,这个敌人也会同样吓走那些想要雇我们的人。里尔登那样的人会和我们对着干,那么,沃伦·伯伊勒那样的人会吗?但这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想,因为事实上,所有私人的科研机构都已经被法律封闭了——就是10-289号法令,也许你还没意识到,签署它的便是韦斯利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或许能去什么大学?他们的处境也一样:已经不敢再结冤家对头了。谁能替我们说话?我相信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应该可以为我们出头——但要指望这个就太不实际了,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我们现在的这一套社会和经济现状已经让他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但我想,无论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或者是他培养出的那代人,都不可能,也不会愿意站出来捍卫我们。我从来就不相信理想主义者能有什么用处——你相信过吗?现在这个年代容不下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如果有人要反对政府的政策,他怎么才能让大家都知道呢?是靠这些新闻记者吗,斯塔德勒博士?还是用这个话筒?现在还有独立的报纸,还有不受控制的电台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还有私人财产或个人观点吗?”此时,他声音里的腔调已经显而易见:那完全是一副暴徒的口吻。“现在,像个人观点这样的奢侈品谁都无法负担。”

斯塔德勒博士的嘴唇像羊的身体那样僵硬地颤动了一下,“你是在和罗伯特·斯塔德勒讲话。”

“这我没忘。正因为没忘,我才会这么说。‘罗伯特·斯塔德勒’是个响亮的名字,我不愿意看见它被毁掉。但是,现在什么才是响亮的名字?又是在谁的眼里?”他的胳膊向主席台上一挥,“是在你周围这些人的眼里吗?假如只要跟他们一说,他们就会相信一件死亡武器是繁荣的工具——那么如果告诉他们罗伯特·斯塔德勒是国家的叛徒和敌人,他们会不相信吗?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抱着它不是真理的事实不放吗?你是不是在想着真理了,斯塔德勒博士?真理的问题与社会上的事情毫不相干。原则对于公共事务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理性对于人类起不了任何作用。真理完全无能为力,良心则是多余。现在别回答我,斯塔德勒博士,你到话筒前面去回答吧,下面该你讲话了。”

斯塔德勒博士望了一眼远处农舍的那一道暗影,他知道自己害怕了,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能够研究宇宙粒子和微粒子,却不允许自己去探究内心的感受,不去认清这感受里的三层含意:一是害怕眼前时时会看到为纪念他而刻在学院大门上的题字:“无畏的思想,神圣的真理”;二是赤裸裸的、与动物怕死无异的恐惧——他年轻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体验到如此耻辱的恐惧感;第三则是他害怕地发现,背叛了第一层的含意,就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第二层的深渊。

他高昂起头,迈着稳健而缓慢的步伐,手里握着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讲稿,向发言者要登上的绞刑台走去。他走起路来,似乎不是上讲台就是上绞架。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的眼前回顾着人的一生,耳旁是播音员在向全国念着罗伯特·斯塔德勒获得的一串业绩。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前帕垂克亨利大学物理系主任。”他身后的某个人似乎已经隐约感到,人群即将目睹一场比摧毁农舍还要可怕的毁灭。

他刚刚跨上三个台阶,一个年轻的新闻记者便从下面向他冲上来,一把抓住扶手,想要拦住他。“斯塔德勒博士!”他不顾一切地低声喊道,“告诉他们真相吧!告诉他们你和这件事毫无牵扯!告诉他们这机器是多么可耻,以及使用它的人的真正目的!让全国都知道是什么人在企图统治他们!没人怀疑你说的话!把真相告诉他们!救救我们!只有你才能救我们!”

斯塔德勒博士低头看着他。他很年轻;他的动作敏捷,声音清晰,一看便知道非常能干;与他那些上了年纪、堕落无能、靠关系混饭吃的同事相比,他凭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才华,成了政界新闻队伍中的精英。他的眼神里含着充满渴望、无所畏惧的聪颖,这样的眼睛是斯塔德勒博士曾经在教室里的座位上看到过的。他发现这个小伙子长了双淡褐色的眼睛,它们透出一丝绿色的光亮。

斯塔德勒博士回头一看,只见费雷斯正像仆人或狱卒那样,朝他这里跑了过来。“我不想受到这些心怀不轨的叛逆小子们的侮辱。”斯塔德勒博士大声说道。

费雷斯博士冲到那个年轻人面前,厉声呵斥起来,这样的意外令他恼羞成怒,脸色失去了控制。“把你的记者证和工作证给我!”

“我很自豪,”斯塔德勒博士对着话筒,以及全国上下屏息专注的安静,开口念道,“经过我多年的科学研究工作,能够有幸为我们伟大的领袖汤普森先生交上一件崭新的工具,它对于教化和解放人的思想有着无可估量的潜力……”

空气里弥漫着炉火一样沉闷的气息,纽约的街道犹如流动着的水管,只不过穿梭其间的并非气流与灯火,而是融在空气中的尘土。达格妮下了机场的公车,站在街角,木然而吃惊地打量着这座城市。楼房经历了几个星期的酷暑,似乎陈旧了许多,而人们却像是已经饱受了几百年的怨气。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松弛在一股强大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之中。

这种脱离了现实的感觉从今天一大早——从她站在空旷的公路,走进一个陌生的城镇,停下来向第一个路人打听自己身在何地的时候——便成了她仅有的感受。

“华生威尔。”那人回答。“请问是哪个州?”她问。那人瞧了她一眼,说了声“内布拉斯加”,便匆匆地走开了。她沉郁地笑笑,知道他是在纳闷着她的来历,然而,真实的原因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不过,当她穿过街道,向火车站走去的时候,华生威尔却令她觉得大为稀奇。她已经忘记那种绝望的表情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寻常得几乎是司空见惯——眼前的漠然使她感到了吃惊。她看见了人们脸上那种惯有的痛楚和恐惧,以及对此的逃避——他们像是在遵循着一种躲避现实的方式,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对某种无名的禁忌感到害怕,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让自己麻木不仁——然而,这禁忌只不过就是直面他们的痛苦,对他们何以必须要忍受它表示疑问罢了。她看得如此清楚,不停地想去走近陌生人,摇晃着他们,对着他们大笑,喊叫着,“醒一醒吧!”

她想,人们如此的不开心,实在是没有道理,没有任何道理……随即,她便想了起来,道理正是一种被他们从生命中摒弃了的力量。

她登上了一列塔格特公司的火车,前往最近的一处机场;她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身份:这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她坐在普通车厢靠窗的座位上,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不得不去弄懂周围人们所说的难懂的话。她捡起一份别人扔下的报纸,她琢磨的不是报纸为什么要这样写,而是搞不懂它究竟是在写些什么:所有的内容看上去都很幼稚和愚蠢。她惊讶地盯着来自纽约的专栏文章里的一小段,上面特别地强调,尽管有各种传言,詹姆斯·塔格特先生还是希望大家明白他的妹妹已经死于一场坠机事故。她渐渐地回想起了10-289号法令,意识到外界对于她因此逃跑并失踪的猜测令吉姆感到了难堪。

从那段话的措辞来看,她的失踪成了舆论的热点,直到现在还未降温。此外,还能看出其他一些东西:塔格特小姐悲剧式的死亡被一篇关于飞机失事数量增加的报道所提及——报纸的封底有一幅广告,悬赏十万元给她的飞机残骸的发现者,签发广告的是汉克·里尔登。

最后读到的这个内容令她感到了焦虑,至于其他的那些,则没有任何的意义。她慢慢地意识到,她的归来将会造成一个轰动的公众事件。对于一场戏剧般回归的前景,对于将要去面对吉姆和新闻界,以及将会看到的热闹,她感到不胜其烦,她但愿他们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就能将此事淡忘。

在机场,她看到一个小镇上的记者正在采访某些登机的官员。她等他结束之后,走上前去,亮出了她的证件,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平静地说:“我是达格妮·塔格特。能否请你告诉大家我还活着,并且今天下午就会到纽约?”飞机即将起飞,她得以躲过了回答问题这一关。

她俯瞰着从下面掠过的那些遥不可及的平原、河流和城镇——她体会到从飞机上遥望大地时带来的距离感与她望着人们时的感觉是相同的:只不过她和人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加遥远。

乘客们正在收听着一些似乎看来很重要的广播,这从他们热切而专注的神情就看得出来。她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个像是在骗人的声音说着什么新发明,会给某种含混的大众利益带来某种含混的好处。词语显然经过了筛选,因此听不出任何具体的意思,她搞不懂那些乘客们怎么居然还能装出一副倾听讲话的样子:他们正在像还不认字的小孩那样,举起一本翻开的书,想怎么念就怎么念,假装把一行行他看不懂的黑字当成是他说的话。但是她心想,孩子知道自己是在玩游戏,而这些人则是在装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们也只会这样了。

她走下飞机,绕开出租车站,登上机场的公车,躲开了一群记者——她坐着公车,然后站在街上,打量着纽约,从始至终,她唯一体会到的便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感觉。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一座被荒弃的城市。

走进她的公寓时,她丝毫没有回家的感觉。这地方就像一个便利的机器,可以让她来做一些毫不重要的事情。

然而,当她提起话筒,给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办公室打电话的时候,便如同迷雾初散一般,迅疾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噢,是塔格特小姐……塔格特小姐!”随着一声欣喜的惊呼,传来的是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伊芙小姐的声音。

“嗨,伊芙小姐,我没吓着你吧?你知道我还活着?”

“噢,当然了!我是今天上午从广播里听到的。”

“里尔登先生在办公室吗?”

“没有,塔格特小姐。他……他在洛基山那里,在找……就是……”

“是啊,我明白。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他随时都会来电话的。现在他正在洛加图斯,我一听到消息就给他打了电话,可是他不在,我给他留了言,让他打电话给我。你知道,他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飞……不过,他回到酒店后就会回电话的。”

“是哪家酒店?”

“是洛加图斯的艾多拉多酒店。”

“谢谢你,伊芙小姐。”她打算挂电话了。

“噢,塔格特小姐!”

“怎么?”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哪儿去了?”

“我……我见面再告诉你吧,现在我就在纽约。里尔登先生来电话的时候,请告诉他我会在办公室。”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挂了电话,但手还留在听筒上,不愿离开这对她非常重要的第一个联系。她看了看自己的公寓,看了看窗外的城市,实在不愿意再次陷入那片死气沉沉的迷雾之中。

她抄起话筒,拨通了洛加图斯的电话。

“艾多拉多酒店。”传出了一个女人难听、慵懒的声音。

“能否请你给里尔登先生留个言?等他回来的时候,告诉他——”

“请稍等一下。”拉长的声音里透着极不耐烦的腔调。

她听到接线器咔嗒一响,接着是嗡嗡的闷音,一阵静默,随后传来了一个人清晰而坚定的回答:“喂?”他正是汉克·里尔登。

她瞪着听筒,如同是面对着枪口一般,觉得像是被套住一样喘不上气来。

“喂?”他又说了一遍。

“是你吗,汉克?”

她听到吃惊过后的一声低低的长叹,接着便是电话中长时间的空空的杂音。

“汉克!”没有回答。“汉克!”她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

她觉得听见了用力喘息的声音——接着听到了一声轻唤,这声音不是疑问,它包含了千言万语:“达格妮。”

“汉克,对不起——哦,亲爱的,对不起!你还不知道吗?”

“你在哪里,达格妮?”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了……而且还活着?”

“不……我不知道。”

“噢,上帝呀!我不该打电话,我——”

“你这是在说什么?达格妮,你在哪儿?”

“在纽约,你没听广播吗?”

“没有,我刚进门。”

“他们没告诉你,要给伊芙小姐回电话?”

“没有。”

“你一切还好吗?”

“是问现在吗?”她听见他低声一笑。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当中,她听到了他没有爆发出来的笑声,听到了他年轻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达格妮,你去哪儿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飞机掉下来了,”她说,“摔进了山里。我被一些人搭救了,可我没办法通知任何人。”

他的笑声已经涌了出来,“这么糟糕吗?”

“哦……哦,你是说摔飞机吗?算不上糟糕,我没事,伤得不厉害。”

“那怎么会没法和外面联系呢?”

“因为没有……没有联络办法。”

“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我现在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达格妮,你是不是有了危险?”

她半带笑意、半带酸楚的回答中似乎带着后悔,“没有。”

“你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不是——还算不上吧。”

“那你应该能早些回来,可你却没有?”

“对——不过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

“你究竟去了哪儿,达格妮?”

“咱们现在能不能先不说这个?等到我和你见面再讲。”

“当然,我不问问题了。你就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

“安全?是啊。”

“我是说,你是不是遭受过任何永久性的损伤或者影响?”

她带着同样不快的语气回答说:“损伤——没有,汉克。至于永久性的影响,我说不好。”

“你今晚还在纽约吗?”

“当然在,我……我是彻底回来了。”

“真的?”

“你干吗这么问?”

“不知道,我想我是……因为总也找不到你。”

“我现在回来了。”

“好,我过几个小时就去见你。”他突然停住,似乎无法相信刚才说的这句话,“过几个小时。”他坚决地重复了一句。

“我等你。”

“达格妮——”

“嗯?”

他轻轻笑了笑,“不,没什么,就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原谅我,我是说,不是现在。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汉克,我——”

“等我见到你的时候,我亲爱的,一会儿见。”

她站在那里瞧着静默的话筒。她回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痛苦,一种强烈的痛苦,但它使她有了活力,因为这感受是值得的。

她给她塔格特公司的秘书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句她半个小时内会到办公室去。

内特内尔·塔格特的塑像是真真切切的——她站在候车大厅里,面对着它。她仿佛觉得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空旷、回荡着声音的庙宇里,身边是缥缈无形、雾一样时隐时现的幽灵。她肃立片刻,仰望着塑像,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心中只是想说——我回来了。

“达格妮·塔格特”的名牌依然在她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上。她走进外间,员工们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溺水者突然见到了一线生机。她看见艾迪·威勒斯站在他玻璃隔间的桌后,桌前有个什么人。艾迪正欲向她走来,却又停下;他像是被困住了。她仿佛在望着即将遭殃的孩子一般,尽量温柔地笑着,同眼前的每一张面孔打过招呼,便向艾迪的桌前走去。

艾迪看着她走过来,似乎眼里其他的一切都已统统不再存在,但他那僵硬的姿势却好像仍然装作在听着他面前那个人的讲话。

“火车头?”那人拖着含混的鼻音,不时带出气势汹汹的蛮横腔调,“火车头不是问题,只要你——”

“嗨。”艾迪静静地一笑,似乎朝着远处的什么人轻声招呼了一下。

那人回过身来看着她。他长着一头黄色的卷毛,面目僵硬,肌肉松懈,手看上去让人生厌——这副样子倒是很像个酒鬼;他那双模糊的棕眼球空荡得像玻璃。

“塔格特小姐,”艾迪说,他的声音庄严而洪亮,那口气仿佛是将那个人一巴掌扇到了一个他从没进入过的客厅里,“这位是麦格斯先生。”

“你好,”那人不感兴趣地应付了一声,全当她不在似的转过身继续和艾迪说着,“只要你明天和星期二先把彗星特快停了,然后挂上要去斯克兰顿运煤的车皮,开到亚利桑那州去拉那批柚子就行了。马上下命令。”

“这种事你不能做!”她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

艾迪没有吱声。

麦格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他那死一样的眼睛根本表达不出任何反应。“下命令。”他冲着艾迪淡淡地甩下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艾迪开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你疯了吗?”她问。

他向她抬起眼睛,仿佛已经被长时间的拷打折磨得筋疲力尽了。“我们必须这样做,达格妮。”他心灰意冷地说。

“那是什么人?”她用手指着被麦格斯先生带上的门,问道。

“联合理事会的主任。”

“什么?”

“他是从华盛顿来的代表,主管铁路的整体规划。”

“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噢,先等一等,达格妮,你情况怎么样?受没受伤?是飞机坠毁了吗?”

她从没想过艾迪的脸变老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她此刻却看到了——三十五岁的他在一个月里便苍老了许多。显老的并非他的皮肤和皱纹,脸还是那张脸,但却写满了对苦痛听天由命的绝望与憔悴。

她轻柔地一笑,笑容里含着理解和把所有问题一扫而光的自信,伸出手去,说道,“好啦,艾迪。你好啊。”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到了他的嘴唇上。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这动作既不是放肆,也不是抱歉,只是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内心。

“是飞机坠毁,”她说,“艾迪,你不用担心,跟你说实话,我没受什么重伤。不过我对新闻界和其他人不会这样讲,所以你不要声张。”

“当然。”

“我没办法和任何人取得联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受了伤。艾迪,我只能跟你讲这么多了。别问我去了哪里,也别问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我不问。”

“现在跟我说说,铁路整体规划是怎么回事?”

“这是……哦,能不能让吉姆跟你说,他马上就会和你讲的。我觉得它实在是太恶心了——除非,你想要我说。”他清楚自己的职责,便又补上了一句。

“不,不用说,你看看我对这个做整体规划的家伙所说的理解得对不对就行了:他是想把彗星特快取消两天,用特快的机车去亚利桑那州拉柚子?”

“对。”

“为了搞到装柚子的车皮,他还取消了一列运煤车?”

“对。”

“就是为了去拉柚子?”

“对。”

“可是这为什么?”

“达格妮,现在已经没人再问‘为什么’了。”

她沉默了半晌,又问:“你能不能猜出是什么原因?”

“猜?这用不着猜,我都知道。”

“那好,是怎么回事?”

“这趟柚子专列是应了斯马瑟兄弟俩的要求开的。一年前,斯马瑟兄弟从一个在机会平衡法案下破产的人手里买下了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果园,那个人种植这座果园已经有三十年了。斯马瑟兄弟在这以前是做赌博机的,他们以扶助像亚利桑那州这样的困难地区的名义,搞了个项目从华盛顿弄出一笔贷款,买下了这片农场。斯马瑟兄弟在华盛顿有关系。”

“后来呢?”

“达格妮,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大家都知道过去这三个星期的铁路计划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有的地区、有的货主能发货,而别人就不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嘴闭好,假装去相信一切决定都只是为了‘公众利益’——而纽约城的公众利益就是要立即运来一大批柚子。”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联合理事会主任才有权决定什么是公众利益,才有权指挥全国任何地区、任何铁路公司的火车头和车皮。”

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开口说道,“我明白了。”又过了一阵,她问,“温斯顿隧道怎么样了?”

“哦,三个星期前已经把它放弃了,他们一直没能把火车弄出来,设备全报废了。”

“重修隧道旁边那条旧铁路的事怎么样了?”

“这事还一直搁着呢。”

“那我们现在还有没有横跨大陆的火车?”

他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怪异,苦涩地回答:“当然有了。”

“是不是通过西堪萨斯铁路公司的路线绕行?”

“不是。”

“艾迪,过去一个月都出了什么事?”

他苦笑着,似乎极不情愿地承认说:“过去这一个月,我们挣到了钱。”

她看到外间的门被推开,詹姆斯·塔格特和麦格斯先生正一起走进来。“艾迪,”她问道,“你是希望在场听一听这个谈话呢,还是宁可不知道这些?”

“不,我希望在场。”

吉姆的脸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只是臃肿得看不出一点棱角和线条。

“达格妮,有很多事要和你说一说,最近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人还未进屋,他那尖锐的嗓音就已经冲进了房间,“哦,对了,我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而且活得好好的,”他想起了什么,急忙补上了这句话。“现在有些紧急的——”

“到我的办公室去吧。”她说。

在艾迪·威勒斯的重新布置和照顾下,她的办公室恢复了曾经的面貌。她的地图、日历以及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又回到了墙上,克里夫顿·洛西在任时留下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

“我想我还是这家铁路公司的业务副总吧?”她在自己的桌后坐好,开口问道。

“你是,”塔格特连忙的回答中,带着责备和不满,“你当然还是了——你不要忘记——你还没辞职不干呢,你还是——对吧?”

“对,我还没辞职。”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新闻界,让他们知道你又回来工作了,你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及,对了,你去哪儿了?”

“艾迪,”她说,“请你记录一下我说的话,然后转给媒体好吗?在飞往塔格特隧道的途中,我的飞机在洛基山脉上空出现了发动机故障,我在寻找紧急降落场所的过程中迷了路,随后摔落在怀俄明州一座无人居住的山里。我被一对年老的牧人夫妇发现,并且把我带到了他们的木屋,那里地处荒凉,和最近的居民相距五十英里远。我伤得很重,几乎昏迷了两个星期。那对老夫妇没有电话和收音机,没有任何联络和交通工具,他们唯一的一辆旧卡车在想用的时候也坏了。我只好和他们待在一起,直到自己恢复了走路的力气。我走了五十英里的路,走到了山脚下面,然后辗转搭车,到达了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处塔格特公司的火车站。”

“原来是这样,”吉姆说,“嗯,那好,等你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

“我不会接受任何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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