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反贪婪(2/2)
“什么?可他们今天一直都在给我打电话!他们可都等着呢!这很有必要!”他慌了手脚,“这是最最要紧的事!”
“是谁在整天给你打电话?”
“是华盛顿的人,还有……还有其他人……他们在等着听你说话呢。”
她指了指艾迪的记录,“这些就是我要说的。”
“可这并不够!你必须要说你没有辞职。”
“这不明摆着吗?我回来了。”
“你必须对此说点什么。”
“说什么?”
“说些有关个人的事情。”
“对谁说?”
“对全国呀,人们都很担心你,你要让他们放心才是。”
“如果有谁担心我的话,那么这个事件的经过就可以让他放下心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住了口,躲避着她的眼光,“我是说——”他坐在那里,一边不停地搓着手,一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吉姆就要垮了,她心想;眼前这样的烦躁、失控的尖叫和惊慌,是以前所没有的;这种爆发出来的徒劳的威胁腔调代替了以往他那副小心谨慎的圆滑的模样。
“我是说——”她想,他是既希望表达出意思,又不愿意把它说破,既让她明白,又不希望自己被她看穿。“我是说,外界——”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不行,吉姆,我不会就我们企业的现状给外界任何的安抚。”
“现在你——”
“最好还是让大家该怎么担心就怎么担心好了。现在还是谈正事吧。”
“我——”
“说正事吧,吉姆。”
他看了看麦格斯先生。麦格斯先生一言不发地跷着腿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穿的夹克衫固然不是军装,然而看上去却很像。他脖子上的肥肉从领口边上挤了出来,衣服的腰身实在过于瘦小,怎么也遮不住他胖胖的身体。他戴了一只大大的黄色钻戒,随着他那短粗手指的晃动而一闪一闪。
“麦格斯先生你已经见过了,”塔格特说,“你们能够相处得愉快,让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期待般地停了一下,但那两个人谁都没做声。“麦格斯先生是铁路整体规划的代表,你今后和他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什么是铁路整体规划?”
“这是一个……一个在三星期前刚刚生效的新的全国性的安排,你一定能理解和赞成,并且会发现它很实用。”她对于他还在使用这种伎俩感到惊异,好像只要抢先说出她的看法,就可以令她无法改动了。“这项紧急措施挽救了国家的铁路系统。”
“具体计划是什么?”
“你当然能意识到,任何施工任务在目前这种紧急状况下都是难以完成的。现在——暂时来看——根本不可能铺设新轨道。因此,国家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把交通行业完整地保存下来,保存现有的一切工厂和设施。为了国家的生存,就必须——”
“具体计划是什么?”
“作为确保国家生存的一项政策,全国的铁路被联合成一体,它们的资源被整合到一起。设在华盛顿的铁路联合会作为整个行业唯一的理事,得到全体上缴的总收入,然后遵循一种……一种更为现代的分配概念,把收入划分给不同的铁路公司。”
“这概念是什么?”
“不用担心,产权是得到充分保护的,只不过采取了一种新的形式。每家铁路公司独立负责它自己的经营、列车运行计划以及铁路和设备的维护。作为对全国联合的贡献,每家铁路在必要时都要无偿将自己的轨道和设备提供给其他铁路公司使用。到了年底,联合会对总收入进行分配,每一家铁路就会得到报酬。但是,分配不是胡乱地按老一套的那种跑了多少趟车,运了多少吨货物来计算,而是根据需求——就是说,维护自己的铁轨是每一家铁路最主要的需求,报酬是根据每家拥有和维护的铁轨总长度来计算的。”
这番话她听得很清楚,也完全明白它的含义。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对于这种像噩梦一般的精神错乱,她根本就不屑再去表示愤怒、担心或是反对,可人们竟然愿意去假装相信这是正常的。她感到一种麻木的空虚——感到自己已经是出离了的愤怒。
“我们现在跨两岸的火车用的是谁的铁路?”她冷冷地问道。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了,”吉姆急忙说,“是从纽约到伊利诺伊州的贝福特,离开贝福特之后,我们是用南大西洋公司的轨道。”
“一直到旧金山吗?”
“这个,总比你当初想用的那条绕行线路要快多了。”
“我们自己的火车免费用别人的铁轨?”
“另外,你的那条绕行路线后来也行不通,西堪萨斯公司的轨道完蛋了,而且另外——”
“是不是免费使用南大西洋公司的轨道?”
“这个,我们也同意他们免费通过我们的密西西比大桥了。”
她过了一阵,开口问道:“你看过地图没有?”
“当然了,”麦格斯先生出人意料地答话了,“你们拥有的铁路线是全国最长的,因此你用不着担心。”
艾迪·威勒斯憋不住笑了出来。
麦格斯茫然地看了看他。“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艾迪·威勒斯无奈地说,“没什么。”
“麦格斯先生,”她说,“你看看地图就会明白,我们跨两岸运输所用轨道的三分之二的维护费用都是由我们的竞争者们无偿提供的。”
“当然是这样了。”他说道,但他却眯缝起眼睛,满腹狐疑地盯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同时,我们却通过手里那些没人走的、没用的轨道拿到了报酬。”她说。
麦格斯明白了——顿时像没了兴趣般地把身体向后一靠。
“不是这样!”吉姆大声喊叫了起来,“在我们长途火车以前经过的地区,还有很多我们当地的火车在跑——在衣阿华、内布拉斯加和科罗拉多——隧道的另一边,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和犹他。”
“我们的地方火车每天只有两趟,”艾迪·威勒斯冷漠、平淡的口气像是在读着一份商业报表,“有些地方更少。”
“是靠什么来决定各家铁路列车的运行车次?”她问。
“公众的利益。”吉姆回答。
“是联合会。”艾迪说。
“过去这三周,全国停开了多少车次?”
“其实,”吉姆急忙说,“这项计划已经协调了行业内的关系,并且消灭了恶性竞争。”
“它是把全国百分之三十的车次都消灭了,”艾迪说,“现在大家都在竞争的是向联合会申请取消车次,而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那些能做到一趟车都不跑的公司。”
“有没有人算过南大西洋铁路公司还能坚持多久?”
“这和你没任何——”麦格斯说。
“别说了,库菲!”吉姆叫道。
“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艾迪冷冷地说,“已经自杀了。”
“那是毫不相干的!”吉姆嚷嚷着,“那是因为一件私事!”
她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在她已经麻木而无动于衷的脑子里,仍存有一点不解:吉姆向来能够把他的失败转嫁到周围最突出的人头上,就像他对待丹·康威和科罗拉多州的企业家们那样,把他们当做替罪羊,从而保全自己;可是,在面临覆灭的深渊时,为了苟延残喘而死死抓住一个弱小的濒临破产者已经被榨干的尸骨,这甚至都不合掠夺者的行规。
她那同人理论的冲动几乎令她忍不住要去张口争论和指出明显的事实——但她一看到他们的神情,便知道他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说法和她不同,脑子里的意识也是她无法想象的,但对于她想要告诉他们的一切,他们全都明白,再去向他们说明他们的做法是多么不合理,后果会多么可怕,已经毫无用处。麦格斯和塔格特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这种意识的奥妙之处就是可以用于逃避现实。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了出来。
“怎么,你还想要我怎么办?”吉姆号叫着,“放弃我们的长途运输吗?破产吗?让铁路落到东海岸的一个小破地方公司的手里吗?”她那句话对他的打击似乎比任何愤怒的反对言行更厉害,令他恐惧而发抖的似乎便是这轻轻的一句“我明白了”所宣示出来的东西。“我没办法!我们必须得有一条两岸间的长途轨道!没有办法绕过那条隧道!我们没钱可以负担额外的费用了!必须得想出办法来!我们必须要有轨道才行!”
麦格斯半含诧异、半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我并不是在争论,吉姆。”她淡然说道。
“我们不能让一个像塔格特公司这样的铁路垮掉!那将会是一场全国性的灾难。我们必须要想一想那些靠我们生活的城市、企业、货主、乘客以及雇员和股东们!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大众的利益!所有人都认为铁路整体规划是行之有效的!消息最灵通的——”
“吉姆,”她说,“你如果还有更多的业务要谈——就还是说正事吧。”
“你从来就不从社会的角度去考虑事情。”他愠怒的声音开始退却了。
她注意到,尽管她和麦格斯先生有着截然相反的出发点,但他们却都无法相信会有如此的做作。他望向吉姆的眼神分明带着蔑视。她忽然觉得吉姆像是一个企图在她和麦格斯之间找到中间道路的人——此时,他发现这条路越来越窄,自己马上就要被两堵高墙夹得粉碎了。
“麦格斯先生,”她忽然感到一股苦涩而可笑的好奇,便问道,“你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经济计划呢?”
她发现他那双模糊的褐眼珠没有表情地盯着她。“你太不实际了。”他说道。
“对今后的高谈阔论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吉姆大声插了进来,“特别是我们必须要对付眼前的紧急状况。从长远来看——”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麦格斯先生说。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吉姆,”他说,“我没工夫在这儿聊天。”他又补充道,“既然她这个小丫头对铁路这么精通,你就和她谈谈如何制止火车发生事故吧。”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强硬——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过会儿见,库菲。”吉姆冲着理都不理他们、径自向外走着的麦格斯说。
吉姆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看着她,似乎不敢听她说话,但又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怎么样?”她问。
“你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我……”他听上去有些失望,“有啊!”他像是铁了心似的叫道,“我还有件事要讲,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
“你现在越来越多的列车事故?”
“不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是……是你今晚要上伯川·斯库德的电台节目。”
她身子向后一仰,“是吗?”
“达格妮,这很有必要,很关键,都安排好了,没什么可商量的,这种时候没有选择,而且——”
她看了一眼手表,“假如你想说的话,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解释——你最好有话直说。”
“好吧!”他不顾一切地说了起来,“高层人士认为最要紧的是——我说的高层是指齐克·莫里森、韦斯利·莫奇和汤普森这样的人——你应该向全国发表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知道吧,说你并没有辞职不干。”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以为你辞职了!……你是不知道最近这些事,简直……简直是太怪诞了。全国上下到处是谣言,各种各样,说什么的都有,而且都很危险。我是说,很有破坏性。人们好像成天只知道嘀嘀咕咕的,他们信不过报纸,信不过最有说服力的演说家,只相信那些恶毒的、散布恐惧的流言飞语。信心、信仰和秩序全都不见了,就连……就连政府的话,人们也不放在眼里了。人们……人们似乎已经处在了恐慌的边缘。”
“那又怎么样?”
“哼,至少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可恶的消失在空气里的大企业主们!这件事谁都解释不了,他们因此就心神不定了。关于这事,有各种各样疯狂的传言,但议论最多的就是‘好人不会给他们干活’,他们指的就是华盛顿那些人。现在你明白了么?你从没料到自己这么出名吧,现在你可出名了,从你飞机坠毁那时候起,你就开始出名了。谁都不相信飞机坠毁,他们都认为你是违反10-289号法令跑掉了。对于10-289号法令,存在着许多的……误解,以及许多的……这个……不安。你上电台去告诉人们10-289号法令并不是要让企业垮台,它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出台的一项很好的法律措施,如果他们稍微再耐心一点,情况就会好转,就能重见繁荣,现在你明白这有多重要了吧。他们已经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政府官员。而你……你是个企业家,以前的那批人现在没剩下几个,可你是其中一个,他们本来认为你和其他人一样走了,但这些人里,只有你回来了。人们一直觉得你是……是和政府唱反调,所以你说话他们会信,这可以极大地影响他们,重新树立起他们的信心,鼓舞他们的士气。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面带嘲讽,但这神情却奇怪得仿佛是在笑一样,这使得他受到了鼓励,便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她听着他的这些话,耳边响起了在一年多以前的一个春天的夜里,里尔登曾说过的话:“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某种认可,我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认可,但是达格妮,我明白我们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绝不能给他们。即使他们再怎么样地去折磨你,你也不要给他们;即使他们把你的铁路和我的工厂都毁掉,也不能给他们。”
“现在你明白了吗?”
“哦,当然,吉姆,我明白!”
他猜不透她的声音,这低沉的声音既带着呻吟,又含着嗤笑,同时还流露出胜利般的得意——但这是她发出的第一个有感情的声音,因此他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孤注一掷地继续说下去:“我已经答应了华盛顿方面,保证你会发表这个讲话!我们不能对他们说话不算——在这种事上可绝对不行!我们不能让人怀疑没有诚信。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晚十点半,你在伯川·斯库德的节目上作为嘉宾发表讲话,他做的是向全国直播的对著名公众人物的采访节目,有多达两千万的听众。鼓舞士气者的办公室已经——”
“你说什么?”
“鼓舞士气者——就是齐克·莫里森——他已经给我打过三次电话,就是为了确保不出差错。他们给所有的广播电台都下了命令,这些电台已经在全国各地做了一整天的预告,让大家收听你今晚在伯川·斯库德节目上的讲话。”
他看着她,似乎既希望听到她对此的回答,又想让她明白事已至此,她再想怎么样都已无济于事了。她说:“你知道我对华盛顿的政策和10-289号法令是怎么想的。”
“现在这种时候,容不得我们再去想什么!”
她放声大笑。
“可你难道不明白现在已经无法回绝他们了吗?”他大吼了起来,“如果在做了这么多的宣传之后你还不露面,就等于是在证明那些传言,是在公开宣称自己的背叛!”
“你这种圈套没用,吉姆。”
“什么圈套?”
“就是你惯用的这一套。”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你心里清楚——你们这些人都清楚——我会一口回绝。因此你就把我往一个公众的陷阱里推,这样一来,我要是拒绝就会让你极度难堪,你觉得我不敢让你这么难堪。你们是指望我去挽救你们伸出去的脖子和脸面,我是不会管的。”
“可我已经答应了!”
“我没答应过。”
“可我们不能拒绝他们呀!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已经把我们五花大绑,正用刀顶着我们的脖子吗?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可以通过铁路联合会、联合理事会或者拖延支付我们债券的方式来整咱们吗?”
“这我两年前就知道。”
他浑身哆嗦着,他的恐惧里带有某种比他所说的危险还要大得多的丑陋、绝望甚至是迷信般的东西。她猛然间感到相信,他害怕的绝不仅仅是官僚们的报复,只不过这样的报复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去认清的,只不过是用这层理性的伪装聊以自慰,去隐藏他真正的动机。她可以肯定他想要去避免的不是国家的混乱,而是他自己的惊慌——他、齐克·莫里森、韦斯利·莫奇以及其他这伙掠夺者之所以需要她的认可,并不是想安慰被他们迫害的人,而只是为了稳住他们自己。尽管他们给予自己的动机和歇斯底里般坚持的唯一解释,是那个所谓的狡猾的而又切实可行的,把自己的受害者蒙在鼓里的点子。眼前的这幅情景令她在轻蔑的同时也感到了胆寒,她在想,那些人的内心要堕落成什么样才能达到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地步,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瞒天过海,却不得不从受害人那里强行索取他们所需要的良心上的认可。
“我们没有选择!”他叫道,“谁都没有选择!”
“滚出去。”她的声音极其平静和低沉。
她嗓音里的某个音调击中了他心里不愿吐露的话,尽管他从不会说,但他似乎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他退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艾迪,他似乎又经历了一场令他厌恶,但做好了长时间忍耐准备的搏斗。
过了一阵,他问道:“达格妮,昆廷·丹尼尔斯后来怎么样了?你是跟着他飞走的,对吧?”
“是,”她说,“他走了。”
“是去了毁灭者那里么?”
这句话像是给了她一拳。这是外面的世界第一次触及了她心中那块闪光的存在,这一天来,她一直把它当成一个静默、永恒、隐秘的情景,不希望它被周围的任何东西所影响,不去想它,只是时时感受着它不断带给自己力量。她意识到,毁灭者是他们的这个世界对那幅情景的称呼。
“是的,”她脸色阴郁,强打着精神说,“去了毁灭者那里。”
接着,她握紧了撑在桌沿的双手,让自己的决心和姿态更加坚定一些,苦笑着说:“好吧,艾迪,现在就看一看像咱们俩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怎么去防止列车继续出事故吧。”
两个钟头之后——她正一个人趴在桌前,虽然一张张的纸上只是记满了数据,但却犹如放映中的电影,向她展示着过去四个星期以来铁路上发生过的一切——铃声一响,传来了她秘书的声音:“塔格特小姐,里尔登夫人要见你。”
“是里尔登先生吧?”她十分惊讶,觉得这也不可能。
“不,是里尔登夫人。”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请她进来。”
莉莉安·里尔登进门向她的桌前走来时,举止间透出某种不同寻常的神态。她穿了一身合体的套装,一只明亮的蝴蝶结轻松随意地挂在一侧,点缀出一种不对称的优雅感,头上歪戴着一顶小帽,看上去俏皮机灵;她的脸色光鲜,步伐和缓,却带出一丝做作,走起来时屁股晃来晃去。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她用着慵懒而亲切的声音招呼道,在这个办公室里,这种客厅里聊天的腔调与她的套装和蝴蝶结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达格妮严肃地点了点头。
莉莉安扫视了一下办公室,她的眼神和她的小帽一样很有些自娱的味道:似乎它是想表现出,她已经看透了人生只是一场荒唐的游戏。
“请坐。”达格妮说。
莉莉安坐下来,摆出一副自信、自然而优雅的姿势。当她把脸转向达格妮的时候,那股自觉有趣的神情虽然还在,但味道却有所不同:它似乎是在暗示着她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虽然在别人看来,她在这里的出现难以理解,但对她们两个来说却顺理成章。她有意用沉默来强调这一点。
“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告诉你,”莉莉安愉快地说,“你今晚要上伯川·斯库德的广播了。”
她发现达格妮的脸上没有惊讶和震惊,眼神里充满审视,像发现了异常响动的发动机技工一样。“我想,”达格妮说道,“你完全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了!”莉莉安说。
“那就接着说吧。”
“你说什么?”
“接着跟我说呀。”
莉莉安干笑了一声,这强挤出来的一点笑表明她对这种态度感到意外。“我看也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了,”她说,“你很清楚,你在广播里的露面对那些掌权的人是多么重要。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出面,知道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或许你并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但你很清楚我向来是支持目前这个体制的。因此,你能够理解我对这件事的关心和我的立场。你哥哥告诉我你表示了拒绝之后,我就决定来助一臂之力——因为,你也明白,只有我和极少数的人才知道你对此是根本无法拒绝的。”
“就目前来看,我还不在这极少数的人里面。”达格妮说。
莉莉安笑了,“嗯,是啊,我还得再说清楚一些。你很明白,对于那些掌权的人来说,你在广播里的露面和我丈夫签署礼券、向他们交出里尔登合金的行为有着同样的价值。你也知道他们在所有宣传中是如何反复地提到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达格妮尖锐地说。
“哦,对了,你上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所以才不知道他们一直不断的提醒——在报纸上、广播里和公共演讲当中——说连汉克·里尔登都对10-289号法令表示了赞同和支持,主动把他的合金签字交给了国家。甚至是汉克·里尔登啊。这让许多顽抗者泄了气,使他们就范了。”她身体向后一靠,像是随便插一句话般地问,“你问没问过他为什么会签字?”
达格妮没有回答,似乎没有把它当成是一个问题。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但却睁大了眼睛盯着莉莉安,好像是全神贯注地在听莉莉安把话讲完。
“不,我想你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根本就不会告诉你,”莉莉安的声音变得流畅了,她像是看到了路标一样,放心大胆地顺着既定的思路讲下去,“但你一定要知道让他签字的原因——因为你也会为了这个原因在今晚伯川·斯库德的广播里露面。”
她故意卖个关子,停了下来,但达格妮只是静待着。
“从我丈夫的举动来看,”莉莉安说道,“这原因应该让你感到高兴,想想看那个签字对他意味着什么。里尔登合金是他最了不起的成果,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是他骄傲的最终象征——并且你也知道,我丈夫极有激情,他的自我欣赏或许就是他最强烈的激情。里尔登合金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成果,更能体现出他的创造力、他的自立、他的奋斗和崛起。他完全有权利拥有这笔财产——你也知道,对于他这样苛求的人,权利和财产的拥有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保护它,他就是去死也不肯把它交给那些他鄙视的人。它对他就是这么的重要——而这也正是他放弃的。你会感到高兴的,塔格特小姐,因为他是为了你才放弃的,完全是为了你的名誉和声望。他签署礼券,交出了里尔登合金——是因为害怕他和你的私情被公之于众。没错,对此我们掌握了所有详细的证据。我相信你历来反对做出牺牲——但就这件事而言,你毕竟还是个女人,因此我相信,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你的肉体而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你应该感到知足了。在他晚上和你上床的时候,你肯定是非常受用,现在,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那些夜晚你让他付出的代价了。而且——你喜欢有话直说,是不是,塔格特小姐?既然你愿意去做婊子,并且能索取到这样让同行们望而兴叹的高价,我只能对此表示由衷的佩服了。”
莉莉安的嗓音像是一具找不到石头裂缝的钻头,不由自主地变得越发尖利了起来。达格妮依然注视着她,但眼睛和神态间的紧张已经不见了。不知为什么,莉莉安似乎觉得达格妮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它是如此的平静和从容,看不出一点特别的表情——这纯净似乎来自她脸上那生就的精雕细刻的线条,来自于她那张坚决的嘴和沉稳的目光。她猜不透那双眼睛里的含意,它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实在不像是个女人,倒像个学者,对于事实,她完全没有丝毫的畏惧。
“是我,”莉莉安淡淡地说道,“向那些官僚们报告了我丈夫偷情的事。”
达格妮注意到,莉莉安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丝情绪上的波动,那看上去像是惬意,但却遥远得如同阳光被月亮死寂的表面折射到一片毫无生气的沼泽地的水面上,只是闪现了一下,便又不见了。
“是我,”莉莉安说道,“拿走了他的里尔登合金。”这声音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哀求。
对于这样一声哀求,达格妮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从知道莉莉安企图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当莉莉安突然尖着嗓子问:“现在你明白了吗?”达格妮心里明白,她这里找不出莉莉安想要的东西。
“明白。”
“那么你就应该清楚我的要求,也明白为什么要服从我了。你和他,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没有对手啊?”她竭力想把自己的声音放平稳,可它还是发疯一样地抽搐着,“你们总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我向来就做不到。现在我总算能让你们听我的了。你们别想和我斗,也别想用你们那几个我没有的臭钱买条生路。你们给的好处打动不了我——我根本就没有贪心。我不是被那些官僚花钱指使的——我这样做没有捞取任何好处,是没有好处的,你明白吗?”
“明白。”
“那就用不着再多解释了,只是给你提个醒,所有的物证——包括住店记录、珠宝账单这些东西——就在我们的手上,如果你今晚不去参加广播,那明天所有的电台就会报道这件事。明白了没有?”
“明白。”
“那么你的回答呢?”她看见那双像学者一般明亮的眼睛正在盯着她,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时而像是看穿了自己,时而又像是对自己视而不见。
“很高兴你跟我讲了这些,”达格妮说,“我今晚会去上伯川·斯库德的广播。”
一束白色的灯光投在闪闪发亮的金属麦克风上——这个玻璃笼子里面只有她和伯川·斯库德。那闪烁出的光芒透着蓝绿的色调;这部话筒是用里尔登合金制成的。
她能看到头顶上方的玻璃板外有一小间屋子,里面坐了两排人,正向下望着她:詹姆斯·塔格特那张松懈的脸上带着不安,莉莉安·里尔登坐在他身边,把手安慰似的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那个坐飞机从华盛顿赶来、已向她介绍过的人便是齐克·莫里森——以及他手下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嘴里谈论着对知识界所造成的影响的分析,看上去像是一群骑警。
伯川·斯库德对她似乎有些忌惮,只管对着精巧的话筒狂喷,向全国的听众介绍他的节目。他卖力叫喊的声音里既有冷嘲热讽的怀疑,又有不可一世的疯狂,仿佛是在讥笑着一切人世间信仰的虚伪——好像希望他的听众们去相信什么。他的脖子上冒出了一小片亮晶晶的汗水,正夸张地讲述着她在一个牧人孤零零的小木屋内疗伤,然后英雄般地跋涉了五十英里远的山路,为的就是在国家危难的紧急关头,能够重新履行她对人民的职责。
“……如果你们当中有谁受了恶意诋毁的谣言的蒙蔽,动摇了对我们领导人制订的宏伟社会政策的信心——那你们应该相信塔格特小姐的话,她——”
她站了起来,抬头向那束白色的灯光望去。灰尘在光线里飞旋,她发现其中一粒是有生命的:那只舞动的翅膀上映出细微亮点的小飞虫,正茫然而疯狂地挣扎着。她注视着它,发觉这个世界和它一样令她无法理解。
“……塔格特小姐是一个公正的观察者,一位杰出的商界女性,在过去,她对政府一向多有指责,被认为是像汉克·里尔登这样的工业巨头的极端保守主义者的代表。然而,即便是她……”
她奇怪地发现,当一个人不想有感觉的时候,反而变得异常敏感起来;她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公众的展台上,一束灯光就足以把她托起,因为在她的心里,已经掂不出伤痛的分量。她已经不再希望,不再后悔,不再关心,不再有未来。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有请今晚的女英雄,我们非同寻常的嘉宾——”
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唤醒了她的感觉,仿佛刚意识到下面需要她讲话,保护她的一堵玻璃墙被这意识震碎了;疼痛伴随着被她称为毁灭者的那个人的名字,从她的心中一闪而过:她不愿意让他听到她即将说的话。如果你听见——仿佛是疼痛在向他喊叫着——你就不会相信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不,更糟糕的是,就连我没有说过,但你已经知道、相信并且认可的那些话,你也再不会相信了——你会认为那些话并非出自我的真心,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是在做戏——它会毁掉我的这一个月,毁掉你的十年——我从没想过让你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去了解,不是像今晚这样——可你还是会,你一直在观察着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此刻,你正在不知什么地方注视着这一切——你会听见我说的——但不说不行啊。
“——我们工业史上一个辉煌的家族现今的继承人,只有在美国才能出现的女总裁,一家大型铁路的业务副总——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接着,她的手扶在话筒的支架上,亲身触摸到了里尔登合金,一切突然变得轻而易举,那并非药物带来的轻松感,而是内心深处的轻快、明晰、活力。
“我在这里要讲一讲你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体制、政治制度以及道德观念。”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镇定自如和自信,区区几句就挟带出一股强大的说服力。
“你们都听说过,我认为这个制度是把堕落当成了动力,把掠夺当成了目标,用谎言、欺诈和武力作为手段,最后的结局只有毁灭。你们还听说过,我和汉克·里尔登一样对这个制度表示衷心的支持,对于像10-289号法令这样的政策,我们都是自愿地给予配合。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向你们讲出事实。
“不错,我和汉克·里尔登的立场是一致的。他的政治观点就是我的观点。你们都知道,过去,他被谴责为一个与现今制度时时处处都在作对的反动分子,现在,你们知道他被赞颂成一个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企业家,他对于经济政策所做出的优劣判断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一点不错,你们确实可以信赖他的判断。假如你们还没有对不负责任的邪恶势力正统治着你们的生活,对国家即将崩溃、你们即将沦为灾民的现实感到恐惧的话——就请考虑一下这位最出色的企业家的观点吧,他懂得国家的生产创造和生存需要有什么样的环境。在现在他还能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们,这个政府的政策正把你们引向被奴役、被毁灭的地步。然而,对于这些政策的极端表现,也就是10-289号法令,他并没有去谴责。你们听到过他为了自己的权利——同时也是你们的权利——为了他的独立和财产所进行的抗争,但他没有同10-289号法令对抗。你们听到的是他自愿签署礼券,把属于他的里尔登合金交给了他的敌人。根据他以往的表现,你们都认为他会拼死抗争,但是,他却签署了那份文件。这意味着什么呢——有人一直在反复告诉你们——这只能说明连他都认可了10-289号法令的必要性,并且为国家而牺牲了他的个人利益。有人一直在反复地告诉你们,要根据他做事的动机来认清他的观点。对此我毫无保留地赞成:要根据他做事的动机来认清他的观点。同时——不管你们对我的意见、对我向你们发出的警告如何看待——也要根据我做事的动机来认清我的观点,因为他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
“过去两年以来,我一直都曾经是汉克·里尔登的情妇,希望大家不要误解,我之所以这样讲,并没有把它看成是一种耻辱,而是怀着无比的骄傲。我曾经是他的情妇,我曾经枕着他的手臂,与他同床共眠。我现在要把一切关于我的传言都在这里讲清楚,让它再也无法中伤我——因为我清楚这些指责背后的真正用意,我要亲自把它说给你们听。我以前对他有没有身体上的欲望呢?有。我是不是被我身体的情感所驱使?是的。我是不是曾体验到最强烈的性的快感?是的。假如这就使我成了你们眼中不名誉的女人——那就随你们的便好了,这丝毫动摇不了我自己的看法。”
伯川·斯库德吃惊地瞪着她。这番话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而且他隐约惊恐地感觉到不应该让这个讲话再进行下去,可她是华盛顿方面交代过要谨慎对待的嘉宾啊,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去打断她,另外,他对这种故事也很感兴趣。在观众席里,詹姆斯·塔格特和莉莉安·里尔登浑身僵硬,他们就像动物看见迎头冲来的列车大灯一样,被吓得无法动弹。只有他们两人明白这些话与这次广播主题之间的关系。现在行动已经晚了,他们根本不敢去承担妄动会引起的后果。控制室里站着齐克·莫里森手下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模样的随员,他已做好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就掐断播出。但是,他听不出这段讲话里有什么重大的政治影响,看不出有任何东西会对他的主子构成威胁。他已经习惯于听那些受害人在不知名的压力下所做的违心讲话,他觉得这是一个反动派正在被迫交代一桩丑闻,因此,或许这个讲话还是有一些政治意义的,另外,他对此也非常好奇。
“他选择了我为他带来享受,而我也选择了他,我为此感到自豪。这并不是你们大多数人想的那种肆意放任和彼此蔑视,我们完全清楚我们这种选择的意义,这是我们彼此敬慕对方的一种最终的表达方式。我们属于这样一些人,他们不会把头脑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离,他们不会任创意流于空想,而是要让它们成为现实,他们让想法变成实在的物质,让价值得以实现——他们创造了钢铁、铁路和幸福。对你们当中那些仇视人类的快乐,希望看到人的一生充满折磨和挫败,希望人因为幸福、成功、才能、成就和财富而认错的人——对你们当中的这些人,我现在要说:我曾想要得到他,我得到了,我很幸福,我体验过了一种纯粹、完满、问心无愧的快乐,这是你们不敢听任何一个人说出的快乐,是你们只会仇恨别人能够达到的快乐。那就恨我好了——因为我达到了!”
“塔格特小姐,”伯川·斯库德窘迫地插话道,“我们是不是跑题了……不管怎么样,你和里尔登先生之间的私人关系没有任何政治上的意义——”
“我也是这么想。当然,我到这里来是要讲一讲你们目前所处的政治和道德制度。不过,我自以为彻底了解汉克·里尔登,但有件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汉克·里尔登是在他人要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的要挟下才签署了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这是讹诈——是政府官员施行的讹诈,是你们的统治者,你们的——”
随着斯库德挥手将话筒一把扫开,话筒在倒地的同时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这表明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警察已经掐断了广播。
她放声大笑了起来——可是,已经没有人再顾得上去看,或是去分辨她笑声中的意思了。冲进玻璃间的人们相互嚷成了一团。齐克·莫里森正冲伯川·斯库德破口大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伯川·斯库德则喊叫着说他早就不同意这样干,但不得不遵命——詹姆斯·塔格特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兽,一边冲莫里森两个最年轻的手下吼叫,一边躲避着另一个岁数稍大者对他的咆哮。莉莉安的脸宛如倒在路边的动物的尸体,虽然还完好无缺,但已是面如死灰。鼓舞士气者正在狂叫着莫奇先生该怎么想:“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呀?”节目导播指着话筒,哭丧着脸说:“莫里森先生,听众正等着呢,我该怎么说?”没有人理睬他。他们争论的不是应该怎么办,而是要去责怪谁。
没有人同达格妮说一句话或朝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她大步走了出去,没有遇到一个人阻拦。
她迈进看见的第一辆出租车,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启动后,她发现司机旁边的收音机按钮虽然亮着灯,却没有声音,只是传出短促而厉害的咳嗽般的静电噪音:它正停在伯川·斯库德的节目上。
她仰靠着车座,头脑空空,只是悲凉地想着:这么一来,她或许把那个可能永远都不想见到她的人彻底扫开了。她头一次感受到了寻找他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渺茫——在城里的街道上,在这块土地上的城镇之中,假如他不想被发现的话——在洛基山脉峡谷里的那个目标就会被一道射线的屏幕封锁起来。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有一样东西,它如同是飘浮在空中的一段木头,她在广播的时候始终抓着它没有放手——她知道,即使她会失去其他的一切,也绝不能放弃它,那便是他正在对她说的:“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女士们,先生们,”伯川·斯库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静默,“由于出现了意外的技术故障,本台在做出必要调整之前将暂停广播。”出租车司机讥讽地哼了一声,啪的一下关上了收音机。
她走下车,把钱递了过去。他找回零钱的时候,忽然将身子向前一凑,想要看清她的面孔。她肯定他是认出了自己,便严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那愁苦的面孔和补过无数遍的衬衣在绝望的煎熬下已难以为继。在她把小费递给他时,他面对着几枚硬币轻轻说出的一句话竟是如此的诚恳和庄重:“谢谢你,小姐。”
她忽地转过身冲进了大楼,不想让他看到突然涌了上来、已令她承受不住的情感。
她低垂着头,打开了公寓的房门,灯光从她的下方、从地毯上直扑了上来,她猛然抬头一看,发现公寓里亮着灯。她朝前迈了一步——便看见里尔登正站在房中。
她吃惊地愣在了原地:首先是由于他的出现,她没想到他回来得如此神速;再有就是因为他的那张脸。他神态淡定,微微露出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里散发着无比的坚定、自信和成熟,令她感觉到过去的这一个月对他来说似乎是又经历了数十载的春秋,而他的成熟便如人的成长一般,眼光、才华和力量都在与日俱增。她感觉到,刚刚经受了一个月煎熬的他,曾经被她深深地伤害,还要再一次受到更深伤害的他,现在却会给她带来支持和宽慰,他的坚强将会保护起他们两人。她只是呆呆地愣了一下,但却看到他的笑容在渐渐地绽开,仿佛他在读着她的心思,在告诉她不必害怕。她听到咔的一声轻响,接着便发现了他身旁的桌子上那台开着的、没有声音的收音机。她的眼光询问似的移向了他,他微然颔首,轻得只能看出是眼皮合了一下,算是回答——他听了她的广播。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走了过去。他握着她的肩膀,支撑住了她,将她的脸向他的方向抬起,但他没有去碰她的嘴唇,而是牵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腕、手指和手掌,把这当成了长久忍受之后唯一的问候方式。突然之间,在经历了这一整天和这过去的一个月后,她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像女人那样地抽泣过,在对痛苦进行了最后一番徒劳的反抗之后,她耗尽了气力。
他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几乎是将她架到沙发前,想要她坐在他的身旁,但她却滑到地上,坐在了他的脚边,一头扎进他的膝盖当中,肆意地呜咽着。
他没有扶她起来,用胳膊紧紧地搂住他,任她哭泣。她感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和肩膀上面,感到了他坚强的保护。这坚强似乎在告诉她,同她的眼泪一样,他心里想的也是他们两个人,他知道,并且能感受和理解她的痛心,然而却可以平静地去面对——他的镇定似乎消除了她的负担,让她可以在这里,在他的脚下尽情宣泄,他的镇定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去承受她已无力承受的一切。她隐隐地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汉克·里尔登,无论他曾经在他们最初相聚的夜晚做出过怎样粗暴无理的举动,无论她曾经多少次显得比他更加坚强,这始终未曾离开过他,始终是把他们两人联结在一起的根本——假如她不再有勇气,他的勇气将会保护她。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低头含笑看着她。
“汉克……”她羞愧地嘟囔着,对自己刚才的发作很是惊讶。
“安静些,亲爱的。”
她把脸又靠回到他的膝盖上;她静静地坐着,竭力平静着自己,竭力抗拒着一个无言的念头带给她的压力:他之所以能够忍耐和接受她在广播中的讲话,完全是因为他爱着她;这使她必须要告诉他的真相变成了一个任何人都下不去手的惨烈的打击。她既害怕自己失去了做这件事的勇气,更害怕这勇气还在。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伸出手去,替她拂去散在脸上的头发。
“都过去了,亲爱的,”他说,“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最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不,汉克,还没有。”
他笑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好,让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他说,“你知道我们都很清楚要说的是什么,这我们会去谈的,不过,要等你从它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再说。”
他的手顺着她的袖子滑到她的裙褶,动作轻柔得仿佛触摸不到衣服里的身体——仿佛他重新得到的不是对她身体的占有,而是它的形象。
“你受了太多的苦,”他说,“我也一样。就让他们来摧残咱们吧,我们可犯不着再自寻烦恼。不管我们要去面对什么,我们之间是不应该有任何痛苦的,也不能再增加痛苦。痛苦应该是来自他们的那个世界,不会从我们这里产生。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到对方,至少现在不会。”
她抬起头,苦笑地摇着——虽然从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强烈的绝望,但笑容却表明她在抗争,表明了她面对绝望的信心。
“汉克,上个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罪——”她的声音在颤抖。
“比起一个钟头以前我让你遭的罪,那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嗓音是沉稳的。
她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兜来兜去,借以找回她的勇气——她的脚步仿佛是在告诉他,她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当她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
“我知道,我让你的日子更难过了。”她说着,指了指收音机。
他摇摇头,“没有。”
“汉克,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呢。能不能让我先说?你看,这些话是我早就应该向你讲的。能不能先听我说,在我讲完以前,先别急着回答?”
她点了点头。
他把站在面前的她好好地打量了一会儿,仿佛是要永远留住她,留住这一瞬间,留住使他们走到现在的一切。
“我爱你,达格妮。”他带着一种没有阴霾的单纯和无言的微笑,安静地说道。
她正要开口,但发现即使他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她困在这些没说出来的话中间,只是动了动嘴唇,算是回答,随即便乖乖地低下头去。
“我爱你,就像爱着我的工作、我的工厂、我的合金,和我在办公桌、高炉、实验室、铁矿中度过的分分秒秒一样,有着同样的骄傲,有着同样的价值和相同的表达,如同我热爱我工作的才能,热爱我可以去看见和认识的一切,如同我内心希望能够去解决一道化学方程式或者看见日出,如同我爱着我制造和感受到的一切。你就是我的产品、我的选择、我的世界、我最好的另一半,就是我从没有过的妻子,让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可能:你就是我生活的力量。”
她没有垂下她的脸,而是坦然地将它抬起,去聆听和接受,因为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应该得到的。
“自从在米尔福特车站副线的货车上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爱上了你。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第一辆火车上时,我在爱着你。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时,我在爱着你,第二天的那个早晨,我在爱着你。你心里都知道,但如果我希望那些日子能对我们俩产生真正的意义,我就必须要像现在这样,对你说出这一切。我爱你,这一点你知道,但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直到我坐在桌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时,才真正地认识到它。”
她闭上了眼睛,但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内心格外的宁静和无限的幸福。
“‘我们是不会把头脑中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开的人。’这是你今晚在广播里说过的话。但在艾利斯·威特家里的那天早晨,你就知道,你知道我当时甩给你的那些侮辱便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最彻底的坦白。你知道那种被我咒骂为咱们共同的耻辱的生理欲望——既不是来自于生理需求,也不是来自于肉体的渴望,即使一个人没有勇气承认,它表达的也仍旧是被内心最深处所认可的价值。你当时就是因为这个而笑话我,对不对?”
“对。”她轻声说。
“你当时说:‘只要你为了最原始的欲望而来找的是我,我就根本不需要你的心、你的意志、你的生命或者你的灵魂。’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通过那种欲望给予你的正是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和灵魂。现在,我想要把它说出来,这样才能让那个早晨名副其实:达格妮,只要我活着,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和灵魂就都是你的。”
他紧紧地盯着她,她发现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但那不是笑,而像是他憋在心里的呼喊。
“让我讲完,亲爱的。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完全明白自己所说的话。我自认为是在和他们斗争,却接受了我们敌人最恶毒的信条——这就是我从此以后一直在付出的代价,这也正是我现在还在付出、而又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接受的是他们用来将人扼杀在摇篮里的教条,那是杀人者的教条:是横在人的心灵和躯体之间的裂缝。我像他们大多数的受害者那样,浑然无知地接受了它,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问题的存在。我反抗他们所宣扬的人类无能的教条,对我有能力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去思考、行动和工作感到自豪,但我并不知道这就是美德,我从没认为它是一种道德观,最崇高的道德观,比人的生命更值得捍卫,因为正是它才使生命成为可能。而我则为此接受了惩罚,就是因为我的无知和屈从,才让邪恶得以猖狂,才让美德落到了邪恶的手中。
“我接受了他们的侮辱、欺骗和勒索。对那些整天神神秘秘地唠叨着灵魂,连一寸房瓦都不会盖的废物们,我以为根本不值得去理睬——我以为这世界就是我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废物对我不是什么威胁。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败再败,不知道我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和自己斗。在我忙着去夺取东西的时候,放弃给他们的则是心灵、思想、原则、法律、价值和道义。我不自觉地上来就接受了那样的教条,认为想法对于人的生存和工作、对于现实和这个世界无足轻重——仿佛想法并不属于理性的范畴,反而是我所鄙视的神秘信仰的一部分。他们就盼着我能退到这一步,这就足够了。我拱手让出的正是他们想尽办法要颠覆和毁灭的:那就是人的理性。不错,他们是没有能力去适应物质社会、去创造财富和控制这个世界。他们用不着那样去做——因为他们控制了我。
“我懂得财富只是达到目的的途径,便创造出这些途径,任他们指引出我的目的。我以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为荣,任他们指引出我用来评价自己欲望的价值标准。我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生产,到头来只剩了一堆钢铁和黄金,我的目标一个都没有实现,并与我的愿望彻底背离,我每一个追求幸福的努力都备受挫折。
“正像那些神秘主义论者们极力宣扬的那样,我将自己一切两半,用一套标准去经营我的事业,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用的却是另外一套。掠夺者企图操纵我的钢铁的价格和价值,我进行了反抗——但却任由他们去制定我生活中的道德标准。我反对不劳而获——却认为把不该她得到的爱给一个我所鄙视的妻子,把不该她得到的尊重给一个恨我的母亲,把不该他得到的帮助给一个算计我、要毁掉我的弟弟,都是我的义务。我反对在金钱上去做无谓的牺牲——但却接受了生活在应得的痛苦之中。我反对宣称我的创造力有罪的说法——但却把我享受幸福的渴望当成了罪过。我反对把美德说成是与肉体无关的不可知的神灵——但却因为你和我身体里的欲望而诅咒你——我至亲至爱的人。假如身体是魔鬼的话,那么那些让它存活下来的人们,那些物质财富和它的创造者们也就都成了魔鬼——假如道德观念与我们的现实状况格格不入,那的确就应该鼓励不劳而获,无所事事就成了美德,成绩和收获就不应该有什么联系,有创造力的‘低等动物’就应该伺候那些灵魂高尚、四肢无能的‘高等生命’。
“假如在我的创业之初,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对我说,认同神秘主义论者的性爱理论就等于是认同了掠夺者的经济理论,我一定会当面笑话他。现在,我不会嘲笑他了。现在,我看到里尔登钢铁公司掌握在一些人渣的手里——我看到自己用一生创造的成果养肥了最恶毒的敌人——至于那两个我最爱的人,我却对一个极尽侮辱,也让另一个在大众面前蒙羞。对于我的那位朋友,他捍卫我、教导我,让我懂得了这些道理,从而获得解放,我却抽了他的耳光。我爱他,达格妮,他就像我从未有过的兄弟一样——可我却因为他没有帮我为掠夺者们生产,便把他一脚踢出了我的生活。现在只要能让他回来,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还给他,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我明白,哪怕仅仅是请求原谅的话,我都不配说。
“而对你,我最亲爱的人,我的行为更加恶劣。听听你被迫说的那番话——我就是这么对待我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对待我唯一的欢乐。不要说什么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就已经接受了包括今晚这样的后果——这改变不了是我让你走投无路的事实。无论是掠夺者强迫你讲话,还是你要为我报仇、令我解脱——都无法挽回是我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这个事实。羞辱你的并不是他们罪恶而卑劣的行径,而恰恰是我。他们只不过是实施了我曾经相信并且在艾利斯·威特家说过的话。是我把我们的爱当成见不得人的秘密隐藏了起来——他们只是按照我的逻辑去对待它而已。是我想在他们的眼里扮成另外一副样子——他们只不过是借助了我给他们的权利而已。
“人们认为撒谎者能够骗得过别人就算是占了上风。我现在懂了,撒谎等于是自我放弃,因为撒谎者放弃了自己真实的一面,把它交给了别人,从此便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下去。人一旦撒了谎,就会为此付出得不偿失的代价。对全世界撒谎的人,从此便成了全世界的奴隶。当我隐藏了对你的爱,并对大家矢口否认、生活在谎言之中时,这件事就变成一种公共财产——公众也就理所当然地向它伸手了。我没办法去纠正,也没有能力去挽救你。当我向掠夺者们屈服,为了保护你而签署了他们的礼券时——我仍然是在制造假象,除此以外,我已经别无选择——达格妮,我真有心看见咱俩去死,也不想被他们这么威胁。但不管是不是善意,谎言就是谎言,谎言只能带来黑暗和毁灭,善意的谎言造成的破坏则是最彻底的。我的自欺欺人造成了残酷的结果:不仅没能保护你,反而给你带来了更可怕的考验;不仅没能保住你的名誉,反而逼得你只能去迎接众人扔来的石头,只能自己砸自己。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感到骄傲,听到你的话,我也感到骄傲——但这骄傲是我们两年以前就应该得到的。
“不,你没有让我更不好过,你让我得到了解脱,你拯救了我们两个人,挽回了我们的过去。我不能去请求你的原谅,这对我们来说远远不够——我只能把我此时的幸福当成向你赔罪的唯一方式。我感到幸福,亲爱的,而不是在受折磨。我除了还能去看,其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但看到真相还是让我很快乐。假如我向痛苦低头,陷在对我所犯过错的悔恨中自暴自弃的话——那才是无可挽回的背叛,才是对我所悔恨的真理的最终放弃。但是,如果我还能拥有一份对真理的热爱,那么以前的损失越是惨重,我对自己为了那份爱而曾经付出的代价就越发感到自豪,那么过去的那堆废墟就不是埋葬我的坟墓,而是一个被我踩在脚下,让我看得更高更远的。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拥有的只是我的骄傲和视野——是它们让我获得了随后的一切。它们也在成长,我现在认识到了过去看不见的无比宝贵的财富:我完全可以为我的见识感到骄傲。有了它,别的就垂手可得了。
“达格妮,作为向今后迈出的第一步,我想要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对你说我爱你。我最亲的人呵,我爱你,我身体里冲动的激情来自于无比清醒的内心——在以往的一切中,只有我对你的爱保留了下来,永生不变。我想趁着自己还有这个资格的时候对你说。既然我一开始没有讲,我就必须在这结束的时刻说出来。现在,我来说一说你想对我讲的是什么——因为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某个地方遇见了你爱的人。如果爱是一个人最终的、无法取代的选择,那么他就是你唯一爱过的人。”
“是啊!”她像是受到重击,全身的感觉只剩了震撼,在惊叫声中几乎喘不过气来,“汉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着一指收音机,“我亲爱的,你用的可都是过去时啊。”
“哦……”她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
“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你就本该把那句话狠狠地甩给他们。你说的是‘我曾想要得到他’,而不是‘我爱他’。你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对我说你本来是可以早一些回来的。其他任何理由都不可能让你像那样离开我,只能是这个原因。”
她身体向后仰了仰,像是有些站不稳,但依旧定定地望着他,微笑始终没有离开过唇边,但敬慕之情让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也令她的嘴巴痛苦得变了形。
“不错,我是遇到了我爱着,并且会永远爱着的人,我和他见了面,和他谈过话——但他是一个我得不到,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想我一直都很清楚你会去寻找他。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那有多么的深厚,但我明白,我不是你的最终选择。无论你给予他什么,都不意味着我的失去,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对此我不能去反抗,我现在所有的这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既然已经拥有,就不会再失去了。”
“你想听我说吗,汉克?假如我说我会永远爱你,你能理解吗?”
“我想在你还没理解的时候,我就已经理解了。”
“你在我的眼里一直是现在这样,你在自己身上刚意识到的非凡之处,我一直都能看见,而且我一直在看着你如何艰难地去发现它。不要讲什么补偿,你并没有伤害我,正是因为你在难以想象的压力的折磨下还保持着你的正直,才会出现那样的错误——而你对它的抗争并没有令我痛苦,它带给我一种难得的感受:那就是敬慕。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它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在我心中的意义永远都不会改变。但我遇到的那个人——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时,我就一直盼望得到他这样的爱,而且我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但只要爱着他,就足以支撑我继续活下去。”
他把她的手贴在了他的嘴唇上。“那么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他说,“明白我为什么还这么快活了。”
她仰头望着他的脸,发现眼前的他终于表现出她认为他在一直努力想要达到的状态: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人。那副在忍耐和剧烈的苦痛下紧绷绷的神态不见了;此刻,在满目疮痍之下,在他最艰难的关头,他宁静的脸上充满了坚强;这正是她在山谷中见到的人们脸上的神情。
“汉克,”她轻声说道,“我想我解释不了这一点,但我觉得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我都没有背叛。”
“你没有。”
她的眼睛由于脸色的苍白而显得更加有神,仿佛尽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意识却依然敏锐。他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将手臂放在沙发背后,既不碰到她,又仿佛是在环护着她。
“现在跟我说吧,”他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保证过要严守秘密。我只能说这地方是我飞机坠落时碰巧发现的,离开那里的时候我的眼睛被罩住了——而且,我不可能再找到它。”
“难道你不能循原路找回那里?”
“我不会那样做。”
“可那个人呢?”
“我不会去找他。”
“他留在那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离开他呢?”
“我不能告诉你。”
“他是谁?”
她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看了看她,惊呆了——但是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说,约翰·高尔特确有其人了?”他缓缓地问道。
“对。”
“这句口头语指的就是他?”
“是的。”
“而且它还有某种特殊的含意?”
“当然有了!……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在答应保守秘密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找到的那台发动机就是他发明的。”
“哦!”他笑了,似乎觉得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乎是同情般的目光,轻轻地说道,“他就是那个毁灭者,对吧?”他发现她浑身一震,便又接着说,“不,如果你不能回答的话,就不要说。我想我知道你是去哪里了。你当时是想从毁灭者的手中救回昆廷·丹尼尔斯,而且坠机时你正在跟踪丹尼尔斯,对不对?”
“对。”
“我的天啊!达格妮!——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啊?他们都活着么?有没有……对不起,不要回答。”
她笑了,“它的确存在。”
他久久不语。
“汉克,你能丢掉里尔登合金吗?”
“不!”他冲口喊道,随即又加上一句,声音头一次显得有些无奈,“还不行。”
然后,他便望着她,仿佛在说这三个字的前后,他已经体会到了她过去这一个月来所经受的巨大痛楚。“我明白了,”他说。他用手贴向她的额头,带着一丝理解、一丝同情,和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现在可真的是在受罪了!”他低声说道。
她点点头。
她身子倒下去,躺在沙发里,脸枕着他的膝盖。他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我们要和掠夺者们抗争到底。我说不好我们的前途会怎么样,但如果不是我们胜利,就只能说明前途已没有希望。可在此之前,我们要为了咱们的世界而斗争。现在剩下的只有我们了。”
她躺在那里,手和他的手紧扣在一起,沉睡了过去。在她彻底丢掉最后一点感觉之前,她感受到了一片茫茫的空虚,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虚空之中,她将永远发现不了那个她已没有资格去寻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