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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以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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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克莱尔,你没事吧?”

“你好,亨利,拿着。”她递给我一只保温瓶和两块三明治。

“谢谢。我有些不舒服,等会儿再吃。”我把食物放在石头上。保温瓶里装的是咖啡,我深吸了一口,咖啡的味道让我恢复了不少。“你真的没事吧?”她一直不看我,我仔细打量着克莱尔,原来她在哭。

“亨利,你肯为我去打一个人吗?”

“什么?”

“我想教训一个人,但我还不够壮,我也不会打架。你肯帮我这个忙吗?”

“哇,看看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是谁?为什么?”

克莱尔一直盯着自己的腿,“我不想说,你就不能按我说的做吗?他完全活该的。”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听过类似的故事。我叹了口气,朝克莱尔挪近了些,搂住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和一个男生出去约会时发生的事情,对么?”

“嗯。”

“他是个混蛋,所以你想让我狠狠地揍扁他?”

“嗯。”

“克莱尔,很多男人都很混蛋的。我过去也很混蛋——”

克莱尔笑了,“我打赌,你根本不会像杰森·艾维利那样混蛋到极点。”

“他好像是个橄榄球运动员,对吧?”

“是的。”

“克莱尔,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打得过一个比我年轻一半的大块头呢?你怎么会和那样的人出去约会?”

克莱尔耸耸肩,“学校里,大家没事就笑话我从来不约会,我是说鲁思、梅格和南茜她们,大家都谣传我是女同性恋,居然连妈妈也问我为什么不和男孩子们一起去玩。很多男生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然后贝翠斯·迪尔伏德,她本身就是个‘假男人’,还来问我是不是,我告诉她不是,她说她一点也不意外,不过大家都这么传。我想来想去,觉得有时还是有必要和少数几个男孩出去约约会。我做好决定后,杰森就来约我了,他是个运动型的男生,看上去确实很帅气,我想如果和他单独出去,每个人都会知道,也许他们就能闭嘴了。”

“这是第一次约会?”

“是的,我们去了家意大利餐厅,正巧劳拉和麦克他们一对也在,还有戏剧表演班的一帮人。我提议我和他各付各的,他说不,他从没让女孩子付过钱,那就算了吧。我们谈了学校、乱七八糟的事,还有橄榄球,然后我们一起看了《黑色星期五7》,对了,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部电影真的很傻。”

“我看过。”

“哦,是么?这好像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片子。”

“和你一样的原因,我约会的女朋友要去看。”

“你的女朋友是谁?”

“一个叫爱丽克斯的女孩。”

“她长什么样?”

“一个大胸脯的银行出纳员,喜欢我打她的屁股。”这句话刚出口,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和十几岁的克莱尔说话,不是我的妻子克莱尔。我在脑海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打屁股?”克莱尔看着我,笑了,她的眉毛高高地抬到离发际一半的地方。

“别管她了。接着说,你们去看了电影,然后呢?”

“哦,然后他提议去崔弗家。”

“崔弗家在哪里?”

“北面的一个农场,”克莱尔的声音沉下来,我几乎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了,“那是大伙都喜欢去做……做那事的地方。”我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对他说我累了,我想回家,然后他就,嗯,疯了。”克莱尔停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听着小鸟、飞机,还有风的声音。突然,克莱尔接着说,“他真的疯了。”

“接下来究竟怎么了?”

“他不肯送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只知道是十二号公路上的某个地方。他没有目的地开,开下了小路。哦,上帝,我记不得了。他沿着那条泥巴路开下去,那里有一间小农舍,旁边有一片湖,我听出来的。他有这间小屋的钥匙。”

我紧张起来。克莱尔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她只说曾经和一个叫杰森的橄榄球队员有过一次非常恐怖的约会。克莱尔又沉默了。

“克莱尔,他强暴你了?”

“没。他说我太……次了,他还说——不,他没有强暴我。他只是——捉弄我。他让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等着。克莱尔解下她外衣的纽扣,脱掉衣服,然后又褪去衬衣,我看到她的背上布满伤痕,青紫色的淤血和她洁白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克莱尔转过身,她右边的乳房上有一处被香烟烧过的印记,起着水泡,很丑。我曾问过她那疤是怎么回事,但她总是不肯说。我要宰了那小子!我要打断他的腿!克莱尔坐在我对面,挺着胸,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把衬衫递给她,她穿了起来。

“够了,”我轻声对她说,“去哪儿找这个家伙?”

“我开车带你去。”她说。

屋子里的人看不见车道的尽头,克莱尔让我上了她的菲亚特。尽管是个阴暗的下午,她还是戴了副墨镜。她涂了口红,头发扎在脑袋后面,看上去比十六岁成熟得多,像是从《后窗》里走出来的女主角,如果再是一头金发,那就更加神似了。我们飞速驶过秋天的树林,谁也没有心思留意那缤纷的色彩。克莱尔在那间小屋里遭受的一切,像永远循环的录像带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放。

“他块头有多大?”

克莱尔想了想,“大概比你高几厘米,但比你重多了,重二十几公斤吧。”

“天啊!”

“我带了这个。”克莱尔在包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把手枪。

“克莱尔!”

“这是爸爸的。”

我迅速地思索,“克莱尔,这个主意很不好。我现在非常生气,真的会开枪的,但这样做太蠢了。哦,你等着,”我把枪从她手中取过来,推开弹膛,把卸下的子弹一一放进她包里,“放着,这样更好。这个主意棒极了,克莱尔。”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把枪放进大衣口袋里,“你是希望我匿名修理他,还是希望让他知道是你的主意?”

“我希望我能在旁边看。”

“噢!”

她把车开进一处私家车道,停下。“我希望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然后你尽情地整他,我就在一旁看着。我要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我叹了口气,“克莱尔,我很少干这种事情。我打架通常是出于,比如说,自卫。”

“求你了。”她的语气十分干脆。

“没问题。”我们沿着车道往下开,停在一座崭新的仿殖民建筑风格的大房子前,四周没有别的车,二楼打开的窗户中传出范·海伦 54 的吉他曲。我们走到前门,克莱尔按响了门铃,我则闪到一旁。不一会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沉重的下楼脚步声。门开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什么?你回来还想再来?”这正是我要的,我拔出枪,踏近一步,站在克莱尔身边,枪口正对这个家伙的胸膛。

“嗨,杰森。我想,你现在也许有兴趣跟我们出去走一趟。”

如果是我,也会和他有一样的反应,蹲下,翻身滚到射程之外。不过他显然动作不够快,我堵在门口,飞身一跃扑到他身上,狠揍了他一顿。我站起身,一脚把靴子踩在他胸口,枪口顶住他的脑袋。真精彩,可惜不是战斗。 55 他看上去有点像汤姆·克鲁斯,很帅,典型的美国人。“他在球队是踢什么位置的?”我问克莱尔。

“中位。”

“嗯,倒真看不出来啊。起来,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我用愉快的口吻命令他。他服从了,我押着他出了门。我们三人站在车道上,我有了主意,便叫克莱尔进屋去找根绳子,几分钟后,她出来了,还拿着剪刀和胶带。

“你想去哪儿弄?”

“树林。”

我们押着他进了树林,杰森开始大口喘气。走了大约五分钟,我看到前面有块空地,角落里还有一棵小榆树。“克莱尔,这里怎么样?”

“好!”

我看着她,她完全无动于衷,冷漠得犹如雷蒙德·钱德勒 56 笔下的女杀手。“吩咐吧,克莱尔。”

“把他绑到树上去。”我把枪递给她,将杰森的双手硬拉到树后,然后用胶带绑住它们。那几乎是一整卷的胶带,我打算全部用完。杰森开始艰难地喘着粗气,我绕他转了一圈,看了看克莱尔。她盯着他,像是看一件拙劣的观念艺术品 57 ,“你有哮喘病?”

他点点头,瞳孔缩小成两个微小的黑点。“我去拿吸入器,”克莱尔说着,把枪重新交给了我,然后缓缓地沿我们来时的小路往回走。杰森缓慢小心地呼吸着,试图和我说话。

“你……是谁?”他哑哑地问。

“我是克莱尔的男朋友,我来这儿要教你一些做人的礼貌,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我放下此前伪装的腔调,走近他,轻声说:“你怎么能那样对她呢?她那么小。她懂什么啊,事情搞到这一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很恶心地……捉弄我。”

“她什么都不懂。要是小猫咬了你一口,难道你也给它用酷刑么?”

杰森没有回答,他的喘息变得很长,颤悠悠的像马嘶一样。我开始有些担心,这时克莱尔回来了,手里举着吸入器,看着我,“亲爱的,你知道怎么用这个玩意吗?”

“我想,你得先摇摇瓶子,把它放进他嘴里,然后按下按钮。”她照做了,问杰森是否还想再来点。他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四下,我们远远地观望,看他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呼吸的常态。

“准备好了吗?”我问克莱尔。

她举起剪刀,在空中剪了几下。杰森畏畏缩缩的,克莱尔走过去,蹲下,开始剪他的衣服。杰森大叫:“喂!”

“安静点,”我说,“没人伤害你,起码现在还没到时候。”克莱尔剪完他的牛仔裤,再拿他的t恤下手。我忙着用那卷胶带把他裹在树干上,从他的脚踝处开始,干净利落地绕过他的小腿和大腿,“到这为止。”克莱尔说着,指了指他的腿根,她剪断他的内裤。我开始绑他的腰,他的皮肤又冷又湿,黝黑的身体上明显有一个白嫩的鲨鱼牌游泳裤的轮廓。他已是大汗淋漓了,我开始缠他的肩膀,不过又停了下来,好让他维持呼吸。我们退后,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杰森此刻成了一大块下身勃起的胶带木乃伊,克莱尔忍俊不禁,她的笑声在树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克莱尔的笑里有了某种世故和残忍。这个时刻恰似一道分水岭,是一段没有男性入侵的童年和开始成为一个女人之间的临界线。

“接下来干什么?”我问。我突然想把他打成汉堡肉饼,可转念又不愿折磨这样一个被胶带绑在树干上的人。杰森全身红得发艳,与灰色的胶带相得益彰。

“噢,”克莱尔说,“你觉得呢?我想这就够了。”

我松了口气,于是我故意说:“你确定?我还有很多招数没使出来呢。打破他的耳膜?鼻梁呢?哦,等会,他好像已经自己弄断过一次了。我们可以把他的跟腱挑断,这样一来,他最近就没办法打橄榄球了。”

“不要!”杰森被绑在胶带里的身体挣扎起来。

“赶快道歉!”我对他说。

杰森犹豫了会儿,“对不起。”

“听上去够惨的——”

“我知道,”克莱尔说着,从包里翻出一支记号笔,走到杰森跟前,仿佛他是只动物园里的危险动物。她开始往绕在他胸口的胶带上写字,完成以后,她退了回去,套上记号笔的盖子。她写下了约会那天发生的事情,再把记号笔放回包里,说:“咱们走吧。”

“先别走,我们总不能这样把他一个人丢下。万一他哮喘病又发了呢?”

“嗯,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叫些人来。”

“等一等。”杰森说。

“什么?”克莱尔问。

“你打算叫谁来?叫罗勃吧。”

克莱尔大笑不已,“啊哈,我打算去叫所有我认识的女孩。”

我走近杰森,用枪口顶住他的下巴,“如果你敢向任何人提到我,让我知道了,我会回来好好收拾你的,到那个时候,你就永远不能走路、说话、吃饭或者打炮了。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克莱尔是个好姑娘,只是有些无法说明的原因,她不和男生约会,对吗?”

杰森愤怒地看着我,“对。”

“我们对你真的很仁慈了,这儿,听着,要是你再敢用任何方式骚扰克莱尔的话,你会后悔的。”

“好吧。”

“很好,”我把枪收回口袋里,“我觉得很开心。”

“听着,你这个鸡巴脸——”

哦,该死的。我倒退一步,使上全身力气朝他下腹来了个腾空侧踹。杰森尖叫起来,我转身看了看克莱尔,她施过粉的脸庞无比苍白。杰森的眼泪簌簌落下,我怀疑他就要晕过去了。“我们走吧。”我说,克莱尔点头同意,我们默默不语地走回汽车边,杰森仍在朝我们嘶吼。我俩上了车,克莱尔发动引擎,转过弯,一路驶出车道,回到街上。

我看着她开车。天空开始下雨了。她的嘴角始终有一丝满意的微笑。“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问。

“是的,”克莱尔说,“很完美。谢谢你。”

“我很乐意,”我觉得有些晕眩,“我想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克莱尔把车停到一个岔路边。车身被雨水敲击着,就像开过一个自动洗车间。“吻我。”她命令道。我照办了,然后就消失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克莱尔十六岁)

克莱尔:星期一在学校里,每个人都看着我,却没人和我说话,就像小小间谍哈里特 58 的秘密笔记本被同学们发现了一样。走在长廊中,人们像红海潮水般纷纷往两边避让。第一节英语课,我走进教室,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我在鲁思旁边坐下,她笑得有点担忧,我什么也没说,接着她那双小而热的手从课桌底下伸过来,叠在我的手上。她握了一会儿,直到派塔齐老师走进来,才抽回去。派塔齐老师发现今天大家都出奇地安静,漫不经心地问:“大家周末过得好吗?”王苏说:“哦,很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紧张的笑声,派塔齐老师一愣,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冷场,接着他说,“那很好,我们开始学习《比利·巴德》 59 。一八五一年,梅尔维尔发表了《莫比迪克》,又叫《白鲸记》,美国读者对其的反应异常平淡……”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尽管穿了一件全棉内衣,可我仍觉得毛衣很扎人,而且肋骨也很疼。同学们费劲地熬过对《比利·巴德》的那场讨论,最后铃声响起,便各自逃散了。我缓缓跟着大家,鲁思走到我身边。

“你还好吧?”她问我。

“基本没事。”

“我按你说的那么做了。”

“什么时候?”

“大概六点左右,我怕他父母回家后会发现。把他弄下来可真不容易,胶带把他的胸毛全粘光了。”

“很好。很多人都看到了?”

“是的,每个人。呵,据我所知都是女生,没有男生。”此时走廊里空荡荡的,我站在法语课教室前。“克莱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帮手。”

丧钟又响了,鲁思跳了起来。“啊,天哪,我已经连续五次体育课迟到了!”她迅速跑了,好像被强大的磁场排斥开似的。“吃午饭的时候再告诉我!”鲁思大喊道,我转身走进西蒙女士的教室。

“啊,阿布希尔小姐,请您坐好。 60 ”我坐到劳拉和海伦中间,海伦写了一张字条递给我,干得漂亮!这堂课是翻译蒙田的文章。我们安静地翻着,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随时指导纠正。我很难集中思想,亨利教训完杰森后,却一脸无动于衷,仿佛刚刚握过他的手,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他开始担心,他不知道我对此会如何反应。但我觉得亨利整杰森时非常陶醉,杰森伤害我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陶醉吗?但是亨利是好人,那样就对吗?我要他这么做,对吗?

“克莱尔,别走神。 61 ”老师在我的肘边说。

下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逃走了,我跟在海伦后面,劳拉有点同情地抱了抱我,然后奔向大楼另一端的音乐课教室。我和海伦第三节都是体育课。

海伦笑了,“哈哈,该死的小姑娘。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就把他绑到树上了呢?”

我已经厌倦这个问题了,“我有个朋友专门擅长这个。是他帮我干的。”

“‘他’是谁?”

“我爸爸的一个客户。”我说了谎。

海伦摇摇脑袋,“你这个谎撒得可真差劲。”我笑了,没有说话。

“是亨利,对吗?”

我摇头,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我们来到女生会馆,走进更衣室,哇噻!所有的女孩都鸦雀无声了!接着,低低的说话声荡漾开来,慢慢挤走满屋子的寂静。我和海伦的衣箱在同一排,我打开箱子,取出运动衣裤和鞋子。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我先脱下鞋袜,然后再是小内衣和短裤,我没有戴胸罩,那样会疼死的。

“喂,海伦!”我说。我继续脱内衣,海伦回过头来。

“天啊,克莱尔!”伤痕看起来比昨天更可怕,其中一些已显出青紫色,大腿上留着杰森用鞭子抽过的痕迹。“哦,克莱尔。”海伦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的眼光掠过海伦的肩头,我看到所有的女生都围过来,看着我。海伦站直了转过身,对着她们,问道:“怎么了?”站在后排的一个女生开始鼓掌,接着大家一齐鼓掌,一齐欢笑,一齐欢呼。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飞上了天。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四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躺在床上,几乎快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亨利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摩挲,他回来了。我睁开双眼,他正俯身亲吻我那处烟烫的小疤痕。依稀的夜色中,我触摸他的脸,对他说:“谢谢你。”他回答:“很乐意为你效劳。”这是我们惟一一次谈起那件往事。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十七岁)

亨利:这个温暖的九月下午,我和克莱尔走在果园里。金色的阳光下,昆虫们躲在草丛里轻轻地嗡鸣,万物一片静谧。放眼望去一片干枯的草地,暖洋洋的空气闪着微光。我们来到苹果树下,克莱尔把垫子搁在树根上,靠着树干坐下来。我则四肢张开地平躺着,头枕着她的腿。我们刚吃完东西,剩下的食物散落在周围,熟落的苹果点缀在其间。我心满意足,昏昏欲睡。我是从一月过来的,克莱尔和我正闹得不可开交。这段夏天的小插曲真是充满了田园诗意。

克莱尔说:“我想把你画下来,就保持这个姿势。”“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吗?”

“很放松的样子,你现在看上去很宁静。”

为什么不呢?“你画吧。”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因为克莱尔要画一棵苹果树,交美术课的作业。她捡起素描本和碳笔,把本子在膝上放稳。我问:“你要我移动一下么?”

“不,那样就改变太多了。就保持现在的姿势。”于是,我继续懒散地观看枝条与天空相互映衬而成的图案。

静止是门戒律。我阅读时,保持多久都没有问题,可是耐心为克莱尔坐着,每次都出奇地困难,甚至某个刚开始很舒服的姿势,一刻钟后就成了人间酷刑。我身体保持不动,只能转转眼球,看看克莱尔,她正在埋头作画。克莱尔只要一画画,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观察的对象。这也正是我喜欢给她当模特的原因,她看着我的那种专注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她的一切,那种眼神,除此以外,只有当我们做爱时她才会给我。此刻,她正看到我的眼底深处,微笑着。

“我忘了问你,你是从哪一年过来的?”

“二〇〇〇年一月。”

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真的?我还以为更晚一些呢。”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老?”

克莱尔揉揉我的鼻子,她的手指游走过我的鼻梁,来到我的眉毛上。“不,没有。可是你这次看上去很开心也很平和,通常,当你从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或二〇〇〇年过来时,要么很沮丧,要么很怪异,你也总不告诉我原因。然后,到了二〇〇一年,你又一切正常了。”

我笑起来,“你看上去像个算命的。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么仔细地留意我的情绪。”

“那我还能留意什么呢?”

“记住,通常我都是因为压力太大而被送到你这儿来的,但是你也不必担心那段时间很可怕,那几年里,也有不少非常愉快的时光。”

克莱尔继续专注到她的画面上去,不再问那些未来的问题,然而她又问起了别的:“亨利,你害怕什么?”

我很诧异,不得不好好考虑一番,“怕冷,”我说,“我害怕冬天。我害怕警察。我害怕去荒唐的时空,被汽车撞,被人打。还有,我害怕在时间中迷路,永远回不去。我害怕失去你。”

克莱尔笑着说:“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害怕你厌倦了那种被我抛下的生活,我害怕你弃我而去。”

克莱尔把素描本放到一旁,我也坐直身子。“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即使你总是离开我。”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要主动离开你。”

克莱尔给我看了看她的作品。我看过这幅画,它就挂在克莱尔工作室的画桌旁。这幅画里的我,看上去确实非常宁静。克莱尔签好名,准备写上日期。“别写,”我说,“这幅画是没有日期的。”

“没有吗?”

“我以前看过,上面没有日期。”

“那好吧,”克莱尔把刚写了几笔的日期擦掉,改成了“草地云雀”。“好了。”克莱尔困惑地看着我,“当你回到真实时空里,会不会发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说,要是我现在把日期重新写上去,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试试看吧。”我好奇地说。克莱尔又把“草地云雀”擦掉,改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就这样,”她说,“这很容易。”我们呆呆地看着彼此。克莱尔笑着说:“就算我违反了时空连贯体 62 ,这也不太明显。”

“如果你引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会告诉你的。”这时,我有些摇晃不定,“我想我要走了。”克莱尔亲吻了我,随后我就离开了。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二十八岁)

亨利:晚饭后,我仍在想克莱尔的那幅画,于是我走到她的工作室看个究竟。克莱尔最近在用某种紫色纸张的细小纤维制作一具巨大的塑像,看上去像是一种木偶和鸟巢之间的混合体。我小心地绕了过去,站在她的画桌架前。那幅画不见了。

克莱尔抱着一大捧麻蕉纤维走了进来。“嗨,”她把它们放到地上,靠近我,“怎么了?”

“平时一直挂在这里的那幅画哪去了?你画我的那幅?”

“嗯?哦,我不知道。也许掉下去了吧?”她蹲到桌子底下寻找,“好像没有嘛。哦,等会儿,我看到了。”她的两根手指夹着那幅画,“啧啧,全是蜘蛛网。”她掸去蛛丝,把画递给我。我低头看去,上面还是没有日期。

“日期哪去了?”

“什么日期?”

“你在画的底部写过日期的,就在这里,你名字下面。看上去好像被刮掉了。”

克莱尔笑了,“好吧,我坦白,是我刮的。”

“为什么?”

“你那时说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害怕极了。我想,万一因为我固执的试验,导致我们再也不能相遇了,那可怎么办?”

“我很高兴你那么做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高兴。”我们彼此望着对方,然后克莱尔笑了,我耸了耸肩,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却几乎已经发生过了?为什么我会那样地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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