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2)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亨利三十三岁,同时也是三十七岁,克莱尔二十九岁)
亨利:我站在我的卧室里,是未来。夜深了,但月光照在房间里,显现出超现实般的明晰。我一直在耳鸣,在未来时总会这样。我看着克莱尔和那个我,他们还在熟睡,像是死了。我蜷缩着,膝盖抵住胸口,钻在被子里,嘴巴微微张开。我想去碰碰自己,我想把他抱紧,看着他的眼睛。但我没有,我只是站着,盯着睡梦中未来的自己。后来,我悄悄走到克莱尔这一侧,跪下来。就像现在,感觉越过了边界,我将让自己忘记床上的他,把意念都集中在克莱尔身上。
她动弹了一下,眼睛睁开了。她并不清楚我们在哪儿,我也不清楚。
我被欲望吞没,我渴望此时此地就能和克莱尔融为一体,越紧越好。我轻轻地吻了她,在她的嘴唇上流连,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沉醉在梦中,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当触到活生生的我时,才有些清醒。她来到我的现实中,顺着我的手臂摸下去,爱抚着我。我小心地把她从床单里剥出来,生怕吵醒他,此时的克莱尔还没有注意到。我想,那个自己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吵醒呢?还是不去冒险了吧。我压在克莱尔身上,完全把她盖住。我希望我能阻止她回头,可她分分秒秒都会回过头来。当我进入克莱尔时,她看着我,我假想着自己并不存在,一秒钟后,她转过头去,看见了另一个我。她叫出声来,不过并不太响,她看看在她身体上面、也在她身体里面的我,想起了什么,便接受了,这太奇怪了,不过,好吧。在那个时刻,我爱她超过爱生命。
二〇〇一年二月十二日,星期一(亨利三十七岁,克莱尔二十九岁)
亨利:整整一周,克莱尔都很古怪,心不在焉的,仿佛有个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秘密,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像是通过她的内在领受上帝的启示,又像是要破译卫星传来的俄罗斯密码。每当我问她时,她总是微微一笑,耸耸肩。这全然不像克莱尔,我警觉起来,但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仅仅瞥了克莱尔一眼,便感到一定有大事情发生了。她的表情惊恐而恳切,她走近我身边停下来,什么也没说。我闪过一个念头:有人去世了。会是谁呢?爸爸?金太?还是菲力浦?
“倒是说话啊,”我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怀孕了。”
“怎么会——”我刚一开口,就完全明白了,怎么会,“别担心,我记得。”对我而言,那个晚上过去好多年了,可对克莱尔来说,只是几周前的事。我从一九九六年来,当时我们正拼命想要一个孩子,克莱尔当时几乎还没睡醒呢。我真是个粗心的混蛋。克莱尔等着我说些什么,我强挤出一个笑容。
“真是一个惊喜!”
“是的。”她看上去都有点哭了。我把她拉进怀里,她紧紧地抱住我。
“害怕么?”我在克莱尔的发丝里低声问。
“嗯。”
“可你之前从来没有害怕过。”
“我以前都疯了。现在我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能会发生什么。”我们站着,想着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迟疑道:“我们可以……”我有意说了一半。
“不,我不可以。”确实是,克莱尔不可以。一日为天主教徒,便终生为天主教徒 275 。
我说:“或许这是件好事。一场意外的惊喜。”
克莱尔笑了,我发现,这是她想要的结局。事实上,她一直希望七是我们的幸运数。我的喉咙一紧,我得离开一会儿。
二〇〇一年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克莱尔二十九岁,亨利三十七岁)
克莱尔:收音机闹钟上显示上午七点四十六分,国家公共电台正在沉痛地报道某处的空难,目前已有八十六人死亡。我觉得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亨利那半边床空着。我闭上眼睛,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艘颠簸的越洋远轮,我正躺在船舱里狭小的铺位上。我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爬下床,走进浴室。十分钟后我还在呕吐,突然亨利伸进头来,问我感觉如何。
“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坐在浴缸边上,但我真希望我呕吐的时候不要有什么观众在旁欣赏。“我不该担心吗?你从来都不呕吐的。”
“爱密特说这是好现象,我本来就应该呕吐。”这表明我的身体已经把这个孩子认作我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异体。爱密特老是给我开那些只给器官移植病人才开的药。
“也许今天我应该再输点血给你保存起来。”亨利和我都是o型。我点点头,继续吐。我俩都是贪婪的血液银行家,他曾两次需血,而我有三次,其中一次还是大量需血。我坐了一分钟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亨利过来扶住我。我把嘴巴擦干净,刷了牙。亨利下楼去做早饭,我突然对麦片产生了强烈的欲望。
“燕麦粥!”
“好的!”
我开始梳头,镜子里的影子气喘吁吁。我想,怀孕中的女人应该神采奕奕的,可我并不神采奕奕,不过,好吧,但我仍然怀孕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九日,星期四(亨利三十七岁,克莱尔二十九岁)
亨利:我们在爱密特·蒙田的办公室里等待做b超,既渴切又犹豫,我们拒绝了羊膜穿刺,要是让那又长又粗的针拨弄几下,克莱尔肯定又会流产的。她已经有四个半月的身孕了,几乎挨过了一半。如果像罗夏测试 276 那样,将时间对半折叠的话,目前正是时间中缝的那道折痕。现在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孩子过早地呼出来。
我们坐在候诊室里,周围大都是满心期待的夫妇、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还有蹒跚学步、东撞西歪的幼儿。蒙田医生的办公室总是让我感到压抑,我们在这里度过太多焦虑的时光,听过太多不幸的消息。可是今天完全不一样,今天一切都会顺利的。
护士叫了我们的名字。我们走进常去的检查室,克莱尔脱掉衣服,躺在检查台上,涂上润滑油,接受检测。技术员观察着监视器;法籍摩洛哥血统、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爱密特·蒙田观察着监视器;我和克莱尔手牵手,也观察着监视器。图像逐渐加深,一点一点展现出来。
屏幕上是一张世界气象地图,或者是银河系,一个充满了群星的漩涡。或者是个婴儿。
“真可爱,是个女孩 277 ,”蒙田医生说,“瞧,她在吮拇指呢,真的很漂亮,而且很结实。”
我和克莱尔长长地出了口气,屏幕上,一座漂亮的星系正在吮她的大拇指。我们看她的时候,她把手从嘴边拿开。蒙田医生说:“她笑了。”我们也笑了。
二〇〇一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克莱尔三十岁,亨利三十八岁)
克莱尔:预产期还剩两个星期,我们还没给宝宝取好名字。事实上,我们几乎还没有讨论过,我们很迷信,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一旦给孩子起了名字,就会引来复仇女神的关注和折磨。最后亨利抱回一本《姓名大全》。
我们爬上床,才晚上八点半,我已经筋疲力竭了。我躺在我那侧,对着亨利,肚子像座突出来的半岛;他则用肘撑起头,躺在他那侧对着我。书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彼此对望,怯生生地笑了。
“有什么主意吗?”他边问边翻起书来。
“简。”我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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