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玛德琳蛋糕的香味(2/2)
od evu et tep nichil sunt re, sed apprehensione7
意思是:年龄与时间实际上并不存在,而只是存在于头脑中,这种主张是异端邪说。也许我的书正在滑向异端……但是,既然奥古斯丁一直被看作圣人,我认为不必对此太过担忧。毕竟,基督教是相当灵活的……
要反驳奥古斯丁看似很容易,只需要争辩说,他发现的过去的痕迹可能存在只不过是因为它们反映了外在世界的真实结构。例如,在14世纪,奥卡姆(willia of ockha)在他的《自然哲学》(philophia naturalis)中坚持认为,人能够同时观察到天空的运动和自己内心的运动,因此可以通过与世界共存而感知时间。几个世纪之后,胡塞尔(hserl)正确而坚定地主张对物理时间与“内在时间意识”做出区分:对一位希望避免淹没在唯心主义无用旋涡之中的坚定的自然主义者来说,前者(物理世界)先出现,后者(意识)由前者决定,无论我们如何理解这个问题,结果均是如此。这个反驳完全合理,像物理学那样,长久以来消除了我们的疑虑,确保外在的时间之流是普遍真实的,并且与我们的直觉一致。但是,如果物理学反而告诉我们,那样的时间并不是现实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还可以继续忽视奥古斯丁的观点,认为它与时间的真实本质无关吗?
人们探究内心对时间的感知胜于探究外在的时间本质,这一情形在西方哲学史上多次上演。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中讨论了时空的本质,把时间和空间都解释为知识的先验形式,也就是说,事物不仅与客观世界有关,也与主体的认识方式有关。但他也注意到,尽管空间由我们的外在感知塑造——通过把我们所见的外在事物进行组织,但时间由我们的内在感知塑造——通过组织我们的内在状态。我们要再一次到与我们的思维和感知方式密切相关的事物中、到我们的意识中,去寻找这个世界的时间结构的基础。即使不深究康德的先验论,这点也是正确的。
胡塞尔在用术语“滞留”(retention)描述经验的形成时,重复了奥古斯丁的观点,和他一样使用了歌曲的比喻8(与此同时,世界变得庸俗了,歌曲取代了赞美诗):在我们听到一个音符的瞬间,前一个音符就“保存”了,于是那个音符也成了滞留的一部分,以此类推。它们一同运作,使当下包含过去的连续痕迹,逐渐变得越发模糊。9按照胡塞尔的说法,通过这一滞留过程,这种现象“构成了时间”。下面这幅图出自胡塞尔,从a到e的水平轴代表流逝的时间,从e到a′的竖直轴代表时刻a的“滞留”,从a到a′连续下降。现象可以构成时间,是因为在任意时刻,e、p′、a′都存在。此处很有趣的一点是,胡塞尔并没有在客观假设的一系列现象(水平线)中发现时间现象学的源头,而是在记忆中(与预期相似,胡塞尔称为“前摄”[protention]),也就是图中的竖直线中发现的。我认为这(在自然哲学中)也是符合逻辑的,即便在物理世界中并不存在按线性统一排列的物理时间,而只有变化的熵产生的痕迹。
紧随胡塞尔,马丁·海德格尔(er)写道——让我用我喜爱的清晰易懂的伽利略文字风格,来转述一下海德格尔特意为之的晦涩语言——“时间只在人类的范畴里成其为时间(ti teporalizes itself only to the extent that it is huan)”。10对他而言,时间也是人类的时间,行为的时间,与人类密切相关的时间。即便后来,对于存在对人(“提出存在难题的实体”)而言是什么这个问题,11海德格尔很感兴趣,但他最终还是把内在时间意识划进了存在本身的范围。
时间在多大程度上是主观所固有的直觉,对任何坚定的自然主义者来说仍然很重要,他们将其视为自然的一部分,不害怕谈论“现实”,并研究它,与此同时承认我们的理解与直觉从根本上是经我们的大脑这个有限的工具的运作方式过滤过的。这个大脑是现实的一部分,而现实取决于外在世界与头脑运作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
但是思维是头脑的运作。对于这种运作,我们已经开始理解(甚微)的是,整个大脑的运作都基于留在连接神经元突触中的过去痕迹的集合。数以千计的突触不断形成,又被清除——尤其在睡觉时,只留下过去作用于神经系统的模糊映象。毫无疑问,这个形象是模糊的(想想我们的眼睛在每一时刻看到的成千上万个最终并没有留存在我们记忆里的细节),却包含了许多世界。
无限的世界。
这些就是年轻的普鲁斯特(arcel prot)每天早上重新发现并为之着迷的世界,它们出现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里,在意识像气泡一样从不可测的深渊里浮现的眩晕瞬间中。玛德琳蛋糕的味道让他回想起贡布雷(bray)[1],于是那个世界的广阔版图呈现在他面前。那是个辽阔的世界,普鲁斯特在他这部伟大小说的三千页篇幅中徐徐展开这幅地图。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没有叙述世界上的事件,而是记录了一个人的记忆。从一开头玛德琳蛋糕的香味,到最后一部分《重现的时光》的最后一个词“时间”,这本书就是普鲁斯特大脑的突触里一次无序而详尽的漫步。
普鲁斯特发现了一个无限的空间,以及许多不可思议的细节、香味、深思、感觉、映象、再造、颜色、物体、名字、表情、情绪……这一切都在普鲁斯特两耳之间的大脑的褶皱里。这就是与我们的经验相似的时间之流:它就在那里,在我们内心,在我们神经元中过去留下的至关重要的痕迹里。
关于这件事,普鲁斯特说得再直白不过了,他在第一卷中写道:“现实只由记忆构成。”而记忆又是痕迹的集合,是世界之无序的间接产物,是之前写过的那个小小方程Δs≥0的产物,这个方程告诉我们,世界在过去处于特殊状态,因此已经留下(以及会一直留下)痕迹。“特殊”,也许只针对少数子系统而言——包含我们的系统。
我们是故事,被置于眼睛后方二十厘米的复杂之地,我们是事物混合在一起留下的痕迹画出的线,朝向预测未来的事件,朝向熵增的方向,在这巨大而混乱的宇宙中一个相当特殊的角落。
这个空间——记忆——与我们从不间断的预期过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我们把时间感知为时间、把自己感知为自己的来源。12想一想:在没有空间或物质的情况下,我们的内心很容易想象自身,但如果不存在于时间里,它还能想象自身吗?13
至于我们所属的物理系统,由于它与世界其他部分相互作用的奇怪方式,也多亏了它允许痕迹存在,以及因为身为物理实体的我们由记忆和预期组成,时间的视角才得以为我们开启,就像一片狭小却明亮的林中空地。14时间开启了我们通向世界的有限通道。15对我们这些大脑基本上由记忆和预见构成的生物而言,时间就是我们与世界相互作用的形式——它是我们身份的来源。16
当然也是我们痛苦的来源。
佛陀把这点总结为几句箴言,成千上万人都把这作为他们生活的基础: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怨憎会是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17这些都是苦,因为我们必须失去我们所拥有的以及所爱的。因为一切生起的必然灭去。使我们受苦的不在过去或未来,它就在那儿,现在,在我们的记忆里,在我们的期待里。我们渴望永恒,我们忍受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因时间而受苦。时间即苦。
时间就是这样,我们为它着迷,也同样为它困扰。也许同样因为它,你——我亲爱的读者,我的兄弟姐妹,才能手执这本书。因为它只不过是世界转瞬即逝的结构,世界里发生的一次短暂涨落,而这足以让我们这些由时间构成的生物诞生。我们的存在应该归功于它,它给予了我们存在这个珍贵的礼物,让我们可以创造转瞬即逝的幻觉——永恒——我们所有痛苦的根源。
施特劳斯(s t r a u s s)的音乐和霍夫曼斯塔尔(hofannsthal)的诗句用令人难忘的优美唱出了这一点[2]:
我记得一个小女孩……
但那如何可能……
曾经我是那个小蕾西,
而后某天我变成了老妇人?
如果上帝想要如此,为何让我看到?
为何他不把这掩藏?
一切成谜,深深的谜……
我感到事物在时间中的脆弱。
从我内心深处,我感到我们
不应执着什么。
一切都从我指尖流逝。
我们想要抓紧的一切都消失了。
一切消失,如雾如梦……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们不需要的时候,它什么也不是。
然后,突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它是我们周遭的全部。也在我们内心深处。
它渗入我们的脸庞。
渗入镜子,穿过我的鬓角……
在你我之间,它静默流逝,宛如沙漏。
哦,奎因,奎因。
有时我感到它无情地流逝。
有时我在午夜起身
关掉所有的时钟……
[1]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故事发生地,为虚构地名。
[2]二人合作的歌剧《玫瑰骑士》第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