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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1566—1573年 十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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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辛厄姆难得笑了。“好了,内德,你有理。”

夏尔国王扶着新娘从主教府走了出来。国王和亨利·波旁一样,一身淡黄色缎子礼服,以示兄弟之情。不同的是,他衣服上的珠宝更大更多。两人望着新娘一行人走近,沃尔辛厄姆凑在内德耳边,轻蔑地说:“有人跟我说,国王这件礼服花了五十万埃居。”

内德差点以为听错了。“那可是十五万镑!”

“等于英国国库半年的开销。”

这一次,内德明白了沃尔辛厄姆为何对奢侈挥霍不屑一顾。

玛戈公主一身亮紫色天鹅绒长裙,披着蓝色斗篷,三个侍从女官拖着斗篷长长的后裾。内德不由想,她可要热死了。大家口中的公主总是天姿国色,这位玛戈的确名不虚传。只见她面孔艳若桃李,浓眉大眼,丹唇欲滴,仿佛是为亲吻而生。然而,这张娇美的面庞上却透着怨怼之色。内德对沃尔辛厄姆说:“她大不高兴呢。”

沃尔辛厄姆一耸肩。“她自小就知道,她可不是想嫁谁就嫁谁的。法国王室奢靡无度,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内德想起玛格丽当年也是屈服于父母之命。“我倒同情玛戈。”

“要是那些传言属实,她嫁了人也不会收敛。”

国王的几个弟弟跟在两人身后,穿的也是黄缎子礼服。意思显而易见:从今以后,瓦卢瓦同波旁两家亲如兄弟。新娘子至少有一百个命妇随行,内德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珠玉宝贝,随便哪个女子身上佩戴的珠宝都比伊丽莎白女王多。

依旧没人欢呼。

新娘一行人沿着走道,缓缓步入看台,走到新郎身边。王室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办婚礼,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仪式就费了不少心思。

按照传统,新人在教堂外行礼,波旁枢机为二人主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内德听着誓词,心中肃然:这个四海之国,虽然步履维艰,但正朝着宗教自由的理想而迈进。内德满怀憧憬。这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心愿,也是西尔维·帕洛的期盼。

最后,枢机问玛戈,是否愿意嫁给纳瓦尔国王为妻?

玛戈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嘴紧紧闭着。

内德暗暗担忧。她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悔婚吧?倒是听说她任性妄为。

新郎焦躁地跺起脚来。

公主和枢机两个人对视良久。

突然间,公主身后的夏尔国王手一伸,在她头上推了一下。

玛戈公主点头了。

内德想,这显然不是出于自愿,上帝看在眼里,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过枢机却不以为意,匆忙宣布二人结为夫妇。

礼成——不过此刻夫妻尚未同房,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婚姻就要宣告无效。

一对新人进入圣母院望婚礼弥撒。这是天主教仪式,新郎没有逗留,片刻后就走出教堂,和胡格诺将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攀谈起来。他们或者并非有意,但两人姿态随便,仿佛是不屑教堂里的仪式。百姓怒从心起,纷纷叫嚷起来,随即喊起那两句凯旋之歌:

昂——日!

哈哈哈!

昂——日!

哈哈哈!

这位胡格诺将领还关在阿尔瓦公爵的地牢里遭受严刑拷打。看台上的几个显贵转来转去,交头接耳;喊声越来越响,他们没心思说话,都紧张地四下张望。

近处屋顶上的一群胡格诺教徒唱起了赞美诗,其余人纷纷响应。地上的人群里,有几个年轻无赖朝那间屋子走去。

怕要闹起来了。一旦起了冲突,这场婚礼就不再是和平的开始,而是混乱的发端。

内德看见沃尔辛厄姆的朋友拉尼侯爵也在,他戴的还是那顶镶珠宝的帽子。他连忙走过去。“能不能叫那些胡格诺教徒别唱了?只会惹得这些人越来越气。万一闹起来,咱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拉尼说:“可以是可以,但那些天主教徒也得住口。”

内德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相熟的天主教徒,结果瞧见了阿弗罗迪特·博利厄,连忙拦在她面前说:“你能不能请一位司铎之类的人,叫他们别再喊昂日那句口号?不然只怕要生事端。”

阿弗罗迪特通情达理,明白情况严重。“我去教堂找我父亲。”

内德又望向亨利·波旁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心念一动。这才是根源所在。他又走回拉尼面前。“麻烦您去请那两位回避一下吧。我知道他们是无心的,只是举止触犯了众怒。”

拉尼点点头。“我去说。他们俩都不想惹麻烦。”

几分钟后,亨利和加斯帕尔进了总主教府,看不见了。接着,一位司铎从圣母院里走出来,警告他们不得打扰弥撒,天主教徒渐渐住了口。屋顶上的胡格诺教徒也不唱了。广场恢复了平静。

内德想,风波平息了——至少是眼下。

婚礼之后大宴三天,没人闹事。皮埃尔大失所望。

街面上、酒馆里,得意扬扬的新教徒和怒火中烧的天主教徒撞个正着,打架斗殴是免不了的,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没有像他所盼望的那样闹得不可收拾。

卡泰丽娜皇太后不愿双方兵戎相见,而科利尼又是个狡猾的胡格诺派,将避免流血奉为上上之策。这两个温吞家伙凑到一块,维持了太平的局面。

吉斯人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荣华富贵渐渐溜走,一去不返。幸好皮埃尔有了对策。

刺杀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周四这天,一场马上比枪将庆祝推向高潮,众位贵族纷纷前来观战。罗浮宫旧堡一间中世纪风格的房间里,地面落满尘土,墙面粗糙。皮埃尔和乔治·比龙并肩而立。

比龙把桌子搬到窗前借亮。他挎着一只粗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支长管火枪。

皮埃尔说:“这是把火绳钩枪,不过有两条枪管,上下并列。”

“这样一来,万一第一枪没打中,还有一次机会。”

“好极了。”

比龙指着扳机说:“它靠簧轮点火。”

“那是自行引燃喽。只是能结果科利尼吗?”

“只要在一百码以内,没问题。”

“还是西班牙滑膛枪稳妥。”滑膛枪又大又重,更容易一枪毙命。

比龙摇摇头:“不好携带,怕人人都能猜出他有所图谋。况且卢维埃也上了年纪,未必扛得动滑膛枪。”驾驭这种枪需要力气,滑膛枪手是出了名的人高马大,也是为这个缘故。

皮埃尔把夏尔·卢维埃请到了巴黎。卢维埃行事谨慎,奥尔良一计不成,并非他的过错,都怪弗朗索瓦二世国王昏聩无能。几年后,他刺杀了胡格诺头目吕泽队长,领了两千埃居赏金。卢维埃是贵族出身,会信守承诺,皮埃尔看中的也是这一点。要是随便找个流氓地痞,为一瓶酒都可能翻脸不认人。皮埃尔暗暗希望没看错人。

“那好。咱们去看看路线吧。”

比龙把火枪塞进挎包,跟皮埃尔来到院子里。四方院落两边围着古老的围墙,另外两侧是两座时兴的意大利风格宫殿。比龙说:“加斯帕尔·德科利尼从住处步行过来,再步行回去,身边总有一队守卫,约莫二十个人,都佩带武器。”

“这是个难题。”

皮埃尔顺着科利尼的路线,穿过古老的宫门,走到普利街上。罗浮宫正对面就是波旁府,隔壁是国王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居住的府宅。皮埃尔望向街道尽头。“科利尼住在哪儿?”

“转过街角就是,在贝蒂西街,只有几步距离。”

“过去瞧瞧。”

两人背对河面,向北走去。

街面上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皮埃尔瞧见胡格诺教徒穿着讲究而朴素的衣服,或黑或灰,迈着方步,一派旁若无人。要是他们识时务,就不会这么耀武扬威的。皮埃尔转念一想,要是他们识时务,也就不会信奉新教了。

巴黎百姓笃信天主教,心里恨透了这些客人。他们的耐性不堪一击,好比用稻草桥阻拦铁轮大车。一旦有个由头,就要大打出手。倘若人死得多了,内战又要卷土重来,圣日耳曼赦令只有作废,这场联姻是白费心血了。

这个由头,就由皮埃尔来铺垫。

他边走边四下张望,想找一个方便向街面开枪的地点:高塔、大树、阁楼。难处是得有路线供刺客逃走,那些护卫自然要紧追不舍。

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脚步。这是亨利·德吉斯的母亲安娜·埃斯特的产业。埃斯特后来嫁给了内穆尔公爵,但对于害死丈夫的罪魁祸首科利尼一直恨之入骨。亨利少爷念念不忘为父报仇,除了有皮埃尔的功劳,也多亏了埃斯特耳提面命。她自然赞同这个计策。

皮埃尔抬头查看。楼上的窗户前罩着木头藤蔓架子,格调雅致,无疑出自公爵夫人之手。不过这天架子上搭着湿衣服,看样子夫人不在府上。皮埃尔心中暗喜。

他伸手敲门,一个下人来应门,认出是他,立刻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说:“德吉斯先生,给您请安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皮埃尔喜欢别人巴结奉承,但总是装作无动于衷。他一语不发,径直走了进去。

他来到楼上,比龙提着装火枪的布包,跟在他身后。

楼上有间宽敞的客厅,正对着街面。皮埃尔打开窗户,朝罗浮宫的方向张望。花架子上的衣服迎风飘动,不过街道两侧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把枪给我。”

比龙打开布包,把枪递到他手里。皮埃尔把枪支在窗台上,顺着枪管观察。只见有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手挽着手走近了。他把枪口对准那男子,随即认出此人是尼姆老侯爵,不禁吃了一惊。皮埃尔把枪微微一转,对准侯爵身边的女子。她穿着鲜艳的黄裙子,是路易丝夫人无疑。这女人曾两次叫他受辱,第一次是多年之前,在狩猎小屋的新教礼拜上给他脸色看,第二次是一周前,在塞尔庞特街的铺子里,西尔维用路易丝透露的秘密奚落自己。此时此刻,只要他扣动扳机,就能算清这新仇旧恨。他瞄准了她胸口。路易丝三十四五岁,风姿不减当年,胸脯越发丰满。皮埃尔想象黄裙子上染着她的鲜血,依稀听见她尖声哭叫。

他在心里说,有朝一日;还不是时候。

他摇摇头,站直身子,把枪交给比龙。“正合适。”

他走出客厅,那个下人正在楼梯平台上候着,等他吩咐。

“有后门吧。”

“是,先生。小的带您过去?”

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厨房、浣衣室,进到后院,这里开着一扇门。皮埃尔打开门,认出外面连着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的内院。他低声对比龙说:“真是天助我也。到时候在这儿备马,上好鞍,卢维埃开枪结果了他以后,一分钟内就能溜之大吉。”

比龙连连点头。“好办法。”

他们走回屋子,皮埃尔赏给那下人一枚金埃居。“今天我没来过。没有人来过,你什么也没看见。”

“多谢先生。”

皮埃尔沉吟片刻。单利诱是不够的。“吉斯一家怎么对待叛徒,不需要我多说吧。”

对方一脸惊恐。“小的明白,先生,心知肚明。”

皮埃尔一点头,扬长而去。比起受人爱戴,他更喜欢叫人畏惧。

他沿着贝蒂西街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排树篱遮挡的矮墙,墙后是一处不大的墓地。他走到街对面,回头一望,内穆尔府看得清清楚楚。

他又忍不住叹道:“天助我也。”

周五上午,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要前往罗浮宫议事。没人敢不去,否则就是欺君罔上。倘若生了重病无法下床,派人前去请罪,国王说不定鼻子里哼一声,说既然病入膏肓,何不干脆一死了之?

按照科利尼的习惯,他从罗浮宫出来,必然经过内穆尔府。

十点左右,夏尔·得卢维埃已经守在楼上窗前,准备妥当。

比龙躲在后门,牵着一匹快马,鞍鞯已经备好。皮埃尔躲在墓园矮墙后,隔着树丛张望。

他们只能等。

亨利·德吉斯听了皮埃尔的计划,满口答应,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手为父报仇。

街角走来一群人,看样子有十几二十个。

皮埃尔心头一紧。

科利尼五十开外,器宇不凡,一头银白的鬈发,修剪整齐,胡须也是精心修饰。他走路昂首挺胸,一派大将之风,不过这天他边走边看书,脚步缓慢——这对卢维埃有利,皮埃尔越发兴奋,也越发紧张。科利尼身边簇拥着十几个守卫和随从,不过态度散漫,说说笑笑,并不仔细查看四周,似乎并不担心主人有危险。他们太大意了。

这一行人走到大街中央。皮埃尔在心里说,别忙,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是离得太远,周围有人挡着,不容易打中目标;等他们走近内穆尔府,卢维埃躲在楼上,位置大大有利。

科利尼走近了。皮埃尔盘算,再过几秒就是最佳时机。卢维埃此刻应该瞄准了。

皮埃尔暗暗念叨,就是现在,不要拖太久……

科利尼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和一个随从说话。就在这时,皮埃尔听见一声枪响,屏住了呼吸。

科利尼一行人都僵住了。四下一片死寂,接着科利尼大骂一声,捂住左臂。他中枪了。

皮埃尔心如死灰。想不到科利尼突然停下脚步,救了他一命。

好在卢维埃的火绳枪有两支枪管,第二枪紧随其后。科利尼跌倒在地,皮埃尔看不见他了。

他死了没有?

那些随从把他围在中央,一片混乱。皮埃尔焦急地想看个究竟,却只见到人群中央科利尼那一头银发。他们把他抬起来了?

皮埃尔随即看见科利尼睁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他站起来了。他还活着!

皮埃尔万分焦灼,快重装,卢维埃,快开枪啊。此时科利尼的守卫如梦初醒,开始四下查看,其中一个指着内穆尔府楼上;敞开的窗前,白窗帘正微微飘动。四个守卫奔了过去。

卢维埃是不是还在镇静地重装弹药?守卫冲进大门。皮埃尔站在围墙后,一动不动,等着枪响,但没有听到。要是卢维埃还没走,这会儿该被抓住了。

皮埃尔又望向科利尼。他的确是站着的,不过也许有人扶着。他只是受了伤,但未必能活下来。片刻之后,他甩开下人,叫他们别围得这么紧,周围的人这才散开来,皮埃尔得以瞧个清楚。科利尼没人搀扶,双手按着伤处,袖子和衣服被血染红了,但看样子只是皮外伤。皮埃尔暗叫不妙。他朝住处走去,显然是想先回家去再找大夫。

冲进内穆尔府的四个人出来了,其中一个举着那把双管火绳枪。皮埃尔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从摇头、耸肩、比画逃跑的手势看来,卢维埃已经溜之大吉。

一行人朝皮埃尔这边走来。他急忙转身,匆匆穿过尽头的大门,垂头丧气地走了。

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听到消息,立刻知道情况不妙:他们和伊丽莎白女王所期盼的局面,或许就此告终。

两人急忙赶往贝蒂西街。科利尼躺在床上,拉尼侯爵等几个胡格诺首领围在床边。几个大夫守在一旁,医生安布鲁瓦兹·帕雷也在其中。帕雷已是六十开外,头发稀疏,一把长长的黑胡子显得他心事重重。

内德知道,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最常用的办法是用滚油或是烧红的铁灼烧,而有些病人疼痛难忍,一命呜呼。帕雷则主张在创口处敷用一种含有松节油的药膏,他还著书立说,题目为《火绳枪及箭伤疗法》,可惜的是,虽然帕雷声誉卓著,他的疗法却鲜有人采用:行医之人大都保守。

科利尼面色苍白,显然是伤口疼痛,不过头脑还清楚。帕雷说,科利尼右手食指中枪,断了一截,令一颗子弹卡在左手肘。帕雷已经把子弹取了出来——这个过程叫人疼得死去活来,难怪科利尼如此苍白。他还拿了那枚直径半英寸的铅丸给两个人看。

科利尼说科利尼没有大碍,这叫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胡格诺派心目中的大英雄遭人毒手,人人怒不可遏,要平息他们的怒火着实困难。

病床周围有好几个人就要动手,科利尼的朋友都恨不得替他报仇。他们认定此事的主谋是吉斯公爵,想立刻冲进罗浮宫,向国王讨个说法,并请他立刻下令逮捕亨利·德吉斯,否则将号令全国的胡格诺派起义。甚至有个糊涂家伙扬言要挟持国王。

科利尼不住请众人少安毋躁,然而他受伤卧床,语气半死不活,没人听得进去。

沃尔辛厄姆劝阻。“我收到消息,也许事关重大。”历数举足轻重的诸国,唯独英格兰奉行新教,沃尔辛厄姆是该国使节,他一开口,众胡格诺贵族无不洗耳恭听。“忠坚天主教徒正等着各位造反。吉斯公爵密谋在婚礼后将新教徒一网打尽,屋子里的每一位……”他缓缓扫视一周。“屋子里的每一位,都指派了一个狂热的贵族天主教徒刺客。”

屋子里一片哗然,又是震惊又是愤慨。

拉尼侯爵摘下镶珠宝的帽子,搔了搔光头,狐疑地问:“沃尔辛厄姆大使,恕我冒昧一问,这一消息您又是如何得知?”

内德心头一紧。沃尔辛厄姆应该不至于说出耶柔玛·鲁伊斯,她说不定还会通风报信。

好在沃尔辛厄姆没有透露内德的消息从何而来。他答道:“吉斯家里自然有我的眼线。”

拉尼向来主张和平,但这一次,他也愤愤然:“那么,我们每个人都要准备好,以防不测!”

有人嚷道:“以攻为守才是上策!”

无人不赞同。

内德是后生小辈,但他不得不开口。“吉斯公爵盼的就是新教徒起义,从而逼迫国王撤销圣日耳曼赦令。如此一来,正中了他的奸计。”

但没人听得进去。他们个个摩拳擦掌。

内德正一筹莫展,夏尔国王突然驾到。

他们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国王会来探病,并且没有通传。卡泰丽娜皇太后随同,内德猜这是她的主意。两人身后跟着一队重臣,对科利尼恨之入骨的贵族天主教徒大半都在,唯独吉斯公爵没露面。

夏尔十一年前继位,但眼下也不过二十一岁;内德暗想,他今天看起来尤其年少无助。他脸色苍白,上唇淡淡的一抹八字胡,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没有几根;只见他一脸焦灼苦恼,是真情流露。

内德心里涌起一丝希望。国王率重臣来探病,此举殊不寻常,足以见得体恤之心,胡格诺派不能不动容。

夏尔随后的一番话叫内德越发振奋。只听他对科利尼说:“痛在卿家之身,但怒在我之心。”

显然是预先想好的说辞,预备传遍全巴黎。尽管如此,也足以叫人感动。

他们匆忙搬了椅子,国王正对着病床坐下。“我保证,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

有人嘀咕:“亨利·德吉斯。”

“——不管是何人所为。我已经派人着手调查,此刻正在刺客行凶的地点查问下人。”

内德暗想,这不过是表面功夫。真想水落石出,就不会如此兴师动众;但凡明君,明知道真相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就绝不会允许外人插手。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目的并非查清真相,只是平息众怒——这正是明智之举。

“请您前往罗浮宫养伤,在我身边,绝没有人敢再下毒手。”

内德暗想,这可就不大明智了。科利尼在哪里都未必安全,与其受夏尔国王的保护,倒不如留在这儿,由朋友看守。

科利尼也是一脸犹豫,但不敢开口违拗国王之命。

幸好有安布鲁瓦兹·帕雷解围:“陛下,他必须留在这儿静养,稍微一动都可能扯开伤口,他已然失血过多,万万受不起。”

国王点点头,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派科桑领主挑选五十名长矛手和火枪手前来守卫,毕竟这里人手不足。”

内德不由皱起眉头。科桑是国王的人,而守卫另有其主,未免形同虚设。难道是夏尔心思天真,为了表示安抚而未加思索?他没瞧出科利尼面露难色,足以见得年少单纯。

国王的第一个安抚之举已然遭到拒绝,科利尼不好再拂他的面子:“多谢陛下美意。”

夏尔站起身,坚定地说:“我一定不会饶过这个逆贼。”

内德望着身边的胡格诺首领,从他们的举止表情看来,大多数都相信国王是诚心诚意,因此愿意迁就这一次,避免流血。

国王大步离开,卡泰丽娜皇太后跟着离开,和内德四目相对。内德微微一点头,感谢她为了维持大局而请国王亲自探病,一瞬间,他见到皇太后的嘴角动了一动,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微笑。

沃尔辛厄姆写了一封长信给伊丽莎白女王,不厌其详地记述这周的种种变故,以及卡泰丽娜皇太后如何竭力维系大局。周六,内德大半时间耗在把信转译成暗文,直到黄昏时分才译妥,于是出了使馆,朝塞尔庞特街走去。

此时暑气未散,不少青年人站在酒馆外喝酒,冲着叫花子骂骂咧咧,见到姑娘路过就打呼哨,一如王桥那些吵吵嚷嚷的少年人,身上揣着闲钱和用不完的精力。一会儿非打起来不可:周六晚上一贯如此。内德注意到,街上一个胡格诺教徒也没有,八成都锁了大门,躲在家里用饭。这是明智之举;走运的话,今天晚上能避免一场骚乱。明天就是礼拜日了。

内德来到店里,西尔维母女请他坐了,接着说起皮埃尔·奥芒德来过的事。伊莎贝拉忧心忡忡:“我们都以为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不知道他怎么会找过来。”

“我知道,”内德深感内疚,“他派了手下跟踪我,一定是上周到这儿来用饭,被他发现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知道有人盯梢,是回去的路上才察觉的。”

西尔维问:“你怎么知道人是皮埃尔派来的?”

“我把那人按倒在地,用刀抵着那人咽喉,逼他老实交代,不然就割破他喉咙。”

“啊。”

母女俩静默片刻,内德随即发觉,她们俩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下狠手。他打破僵局:“依你们看,皮埃尔会有什么打算?”

西尔维答道:“我也猜不出,不过这一阵子得格外小心。”

内德讲起国王亲自去科利尼府上探病。

西尔维听到每个新教徒都指派了刺杀者,立刻说:“倘若吉斯公爵有这样一份名册,那一定是皮埃尔的杰作。”

“我也不清楚,不过八九不离十。他显然是公爵的探子头目。”

“倘若如此,我知道名册放在哪儿。”

内德身子一僵。“果真?在哪儿?”

“他有本小簿子,平常就放在家里。他怕放在吉斯府不安全。”

“你见过?”

西尔维点点头。“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知道哪些新教徒有危险。”

内德心念一动。她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西尔维接着说:“不过里面可没有什么杀人凶手的名单。”

“能让我看一看吗?”

“应该可以。”

“马上?”

“说不好,不过周六晚上通常是好机会。咱们去看看吧。”西尔维说着站起身。

伊莎贝拉劝道:“街上不安全。城里的男人个个一肚子火,还都喝了酒。还是别出门了。”

“妈,咱们的朋友可能送命,得去通风报信。”

“那么上帝保佑,你多加小心。”

内德和西尔维出了店铺,下了城岛。此时夜幕尚未降临,暮光下,圣母院洒下庞大的黑影,笼罩着这个多灾多难的都城。到了右岸,西尔维领路,两人穿过大堂区挨挨挤挤的房舍,来到圣埃蒂安教堂旁边的酒馆。

西尔维要了一杯麦芽酒,吩咐送到临街一户人家的后门;内德猜这是暗号。酒馆里人满为患,没有座位,两个人只好在角落里站着。内德紧张地等着。真的能偷看到皮埃尔·奥芒德的秘密名单?

等了几分钟,就见到一个二十多岁、毫不起眼的瘦削女子走过来。西尔维说她叫纳塔,是皮埃尔家的女用人。“她是我们堂区的教友。”

内德明白了。西尔维把皮埃尔的用人收为己用,所以能偷看他的东西。真是足智多谋。

西尔维对纳塔说:“这是内德,他信得过。”

纳塔咧嘴一笑,冲口而出:“你要嫁给他了?”

内德不由想笑,连忙忍住。

西尔维窘得要命,随即开玩笑带过:“今天晚上不行。”她连忙拨转话头,“家里情况如何?”

“皮埃尔大发脾气——昨天出了什么岔子。”

内德说:“科利尼没死,这就是皮埃尔的‘岔子’。”

“无论如何,他傍晚出门去了吉斯府。”

西尔维问:“那奥黛特在家吗?”

“她带阿兰回娘家去了。”

西尔维对内德解释说:“奥黛特是皮埃尔的太太,阿兰是他的养子。”

内德有种异样的感觉:皮埃尔是臭名昭著的狠角色,此次竟得以一窥他的家事。“我倒不知道他有个养子。”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西尔维接着对纳塔说,“内德得看一看那个本子。”

纳塔立刻说:“那就走吧。这会儿时间刚好。”

三个人拐过街角,看得出这里住的都是穷苦人,皮埃尔住在一处联排房舍,十分窄小。内德想不到他住得如此简陋:看他衣着考究、穿金戴银,显然手头宽裕。不过贵族总把谋士安排在简陋的住处,免得他们忘乎所以,吉斯公爵也不例外。另外,这种地方正适合密谋。

谨慎起见,纳塔领他们从后门进屋。一层只有客厅和厨房两间屋子。竟然来到叫人闻风丧胆的皮埃尔·奥芒德家里,内德觉得像在做梦,好似大鱼腹中的约拿。

三人来到二楼客厅,里面放了一只上了锁的匣子,纳塔拿了针线口袋,捡了一根别针,仔细弯成钩子形状,开了锁。

内德暗暗赞叹。这样就成了。再简单不过。

纳塔掀开匣子盖。

里面空无一物。

“呀!本子给拿走了!”

三个人目瞪口呆。

西尔维第一个开口:“皮埃尔带着本子去了吉斯府。”她沉吟着说,“为什么?”

内德答道:“因为用得上。也就是说,他打算杀光巴黎的贵族新教徒——可能就在今天晚上。”

西尔维大惊失色。“上帝保佑我们。”

“你得去通风报信。”

“让他们马上离开巴黎——要是行得通。”

“要是行不通,那就嘱咐他们去英国使馆。”

“加上来观礼的客人,总有成百上千人,使馆可容不下。”

“不错,不过你也没办法知会所有人,得耗几天呢。”

“那如何是好?”

“只能尽力而为,多救一个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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