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 二十(2/2)
她看见一扇窗户开着——八月的晚上溽暑蒸人,下人开了窗户通风。她不及细想,从窗户爬了出去。
外面的院子里摆着一处鸡舍和一排鸽笼,院子尽头立着一面高高的石墙,墙上有一扇门。她奔过去,发现这扇门也锁了。她又急又怕,快要哭了。
身后传来阵阵惊叫:维尔纳夫带着手下闯进了厨房。他们自然会想,主人是新教徒,下人当然也是——情况通常如此。他们会先杀了那些下人,再来追她。
西尔维手脚并用,爬到鸡舍顶棚上,里面的鸡受了惊,嘈杂一片。顶棚和院墙间约莫只有一码的距离。她奋力一跃,跳到窄窄的墙头,站立不稳,膝盖狠狠撞在墙上,好在没有摔倒。她跳到墙外,进了一条臭烘烘的巷子。
她拔腿就跑,出了巷子,正是城墙街。她拼命朝仓库跑去,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她开了门锁,溜进仓库,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
安全了。她倚着木门,脸贴在上面。她有种异样的兴奋之感:自己逃过一劫。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叫她吃了一惊:我不想死,因为我遇见了内德·威拉德。
沃尔辛厄姆一听说小簿子不见了,立刻明白关系重大,派了内德等几个人去巴黎几个英国新教徒首领家中送口信,请他们来使馆暂避。马匹不够,内德只好步行,虽然夜里暖和,他还是穿上了马靴皮衣,配了一把剑和一把两英尺长的锋利匕首。
他送完信,刚离开最后一家,就听见了钟声。
他担心西尔维有危险。皮埃尔只打算除掉贵族新教徒,但人一旦动了杀机,就收不住了。
两周前,西尔维说不定还不会有事,她行事谨慎,没人知道她暗中售卖禁书,一周前,是内德把皮埃尔引到了她家里,眼下她很可能被记在了皮埃尔的小本子里。内德打算接她们母女到使馆躲一躲。
他赶到塞尔庞特街,重重地敲门。
二楼的一扇窗开了,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问:“是谁?”是伊莎贝拉的声音。
“内德·威拉德。”
“稍等,我就下来。”
窗户关上了,片刻之后,前门打开了。“快进来。”
内德迈进屋子,伊莎贝拉立刻关上门。店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照亮了摆着账簿和墨水瓶的架子。内德问:“西尔维呢?”
“她去送信还没回来。”
“现在报信太迟了。”
“她可能藏起来了。”
内德又失望又担心。“依您看,她人在哪儿?”
“她沿着圣马丁街往北,最后会是去拉尼侯爵家。她可能留在那儿了。或者……”伊莎贝拉顿了一顿。
内德焦急地问:“在哪儿?她可能性命不保!”
“有个秘密地方。你发誓绝不能说出去。”
“我发誓。”
“在城墙街,圣丹尼街拐过去走两百码,有一间破旧的砖砌马厩,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
“还算安全,”内德犹豫片刻,“您不会有事吧?”
伊莎贝拉拉开一只抽屉,只见里面放着两只簧轮打火的单发小手枪,另外有六颗子弹、一盒火药。“我备着这些东西,是怕对面酒馆里的醉鬼以为抢两个妇人开的铺子是小菜一碟。”
“你开过枪没有?”
“没有,我拿在手里晃一晃,他们就吓跑了。”
内德伸手按住门把手。“把门锁好。”
“自然。”
“检查窗户,每一扇都关严了,从里面插好。”
“好。”
“吹了蜡烛。谁来都不要开门。听见敲门也别出声,假装不在家。”
“好。”
“我找到西尔维就回来,然后咱们一起去英国使馆。”
内德打开门。
伊莎贝拉抓住他胳膊。“照顾好她,”她声音哽咽,“无论如何,照顾好我的宝贝闺女。”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内德匆匆走了。
钟声敲个不停。左岸的街面上行人寥寥无几,他穿过圣母桥,来到繁华的右岸,见到街上横着两具尸体,大惊失色。这一男一女穿着睡衣,被人刺死。这家常的一幕叫内德直犯恶心:夫妻二人并排躺着,好像在床上安睡,只是睡衣上浸满了血。
旁边一间珠宝铺子门大开着,内德瞧见两个男子挎着包袱跑出来,想必是趁火打劫来了。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急忙往前走。他怕动起手来耽搁,那两个人想必也不想生事,没跟过来。
一伙人围在一间房子门口,咚咚敲门。内德看见他们手臂上都绑着白布条,该是相认的记号。大部分人握着匕首短棒,只有一个提着长剑,看穿着就知道出身高贵,谈吐也不俗:“开门,亵渎神的新教徒!”
这么说这些人是天主教徒,由一名军官指挥。内德猜想是民兵队的。耶柔玛只说他们打算杀光贵族新教徒,但这里是普通人家,要么是手艺人,要么是小商贾。他之前的担忧应验了,一旦大开杀戒,对象就不只是那些贵族。这一次必定惨绝人寰。
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盼着那些系白布的人没瞧见。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即便想救这一家人,他一个人也根本对付不了六个。倘若冲过去,也只是白白送命,他们还是会杀进去。他还要找寻西尔维。
内德沿着宽阔的圣马丁街向北,星光晦暗,他睁大眼睛查看两侧的巷子,盼着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昂首挺胸、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一条小巷里又有一伙系白布的家伙,这次只有三个人,但衣着粗陋,没人佩剑。他正想赶路,随即发觉这一幕有些异样。
三个人都背对着他,低头望着地上,内德仔细一看,不禁心惊肉跳:那好像是一条纤长秀美的大腿。
他停下脚步。巷子里黑黢黢的,好在其中一个人举着火把。内德定睛细看,看见一个少女被按在地上,第四个男人跪坐在她大腿上。少女不住呻吟,内德听出她不断喊:“不要,不要……”
他直觉想撒腿就跑,但他不能无动于衷。看样子那人还没有得逞,他现在制止,还能救下这个姑娘。
或者搭上自己一条命。
那几个人都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女子,谁也没瞧见他,不过随时可能回头张望。内德来不及细想,放下灯笼,拔出长剑。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来不及害怕,剑尖刺进离他最近的那人的大腿。
对方惨叫一声。
内德拔出剑,第二个男子扭头张望,内德挥出一剑,刚好刺在他脸上,从下巴挑到左眼,疼得他一阵哀号,双手捂着脸,只见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
第三个男子看到两个同伴受伤,吓得拔腿就跑。
片刻之后,那两个受伤的人也抱头鼠窜。
地上的男人慌忙跳起来,双手提着裤子跑远了。
内德收起血淋淋的长剑,弯下腰,替那女子拉下裙裾。
他这才看清女子面孔,竟是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她可不是新教徒。内德暗暗诧异,她一个小姐,三更半夜跑到外面做什么?就算白天,伯爵夫妇也不会放任女儿独自出门。或许是约了人。内德顿时想起她在罗浮宫对着贝尔纳·乌斯嫣然一笑。她本来不会有事,可惜这一夜,有人放出了战争的猛犬四出蹂躏 [12] 。
阿弗罗迪特望着他:“内德·威拉德!谢谢主!你怎么会……”
内德握住她的手,拉她站起身。“来不及解释了。”博利厄府离得不远。“我送你回家。”他提起灯笼,挽着她手臂。
阿弗罗迪特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连哭也没哭一声。
内德一路警觉地四下张望。眼下人人自危。
眼看伯爵府就快到了,突然小巷里冒出四个胳膊上系白布的人,拦住了他们。其中一个喝道:“你们是要逃走吗,新教徒?”
内德心头一凉。他想要拔剑,但对方也配了剑,并且有四个人。刚才那伙人被吓走,是他攻其不备,现在这四个人正对着他,手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他绝不是对手。
只能智取了。他们自然会怀疑外国人,好在他的法语字正腔圆,足以蒙混过去——巴黎人还以为他是加来出身。不过他偶尔也马虎,像小孩子一样,分不清le和。他暗暗祈祷,一会儿千万别弄混了,露出马脚。
他冷笑一声。“这位是博利厄小姐,你这笨蛋。她是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博利厄伯爵府就在你身后。你要是敢碰小姐一根寒毛,看我不把府里人都叫出来。”这并非虚张声势,他要是敞开喉咙大喊,府里的确听得见。阿弗罗迪特却手上一紧,看样子偷偷溜出府的事她不想让父母知道。
那个领头的半信半疑。“她要是天主教的贵族小姐,那深更半夜,在外面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请她父亲回答吧,”内德勉强装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然后他也可以问问你,难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骚扰他的女儿。”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扬,做出要喊人的架势。
“好了好了,”对方只好作罢,“胡格诺派起兵造反,民兵队领命到处搜查,见一个杀一个,你们最好马上回府,别再出来。”
内德暗暗松了口气,但脸上不动声色:“你们也最好小心点,对贵族天主教徒不要没上没下。”他挽着阿弗罗迪特走了过去,那个领头的没再言语。
等走到他们听不见了,阿弗罗迪特才开口说:“我得从后门进去。”
内德点点头。他也猜到了。“有一扇门没锁?”
“女仆在等着。”
这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小姐出去和人私会,女仆帮忙望风。不过内德何必多管闲事?他陪阿弗罗迪特绕到屋后,见她走到一扇高高的木门前敲了敲。门立刻开了,里面站着个小丫头。
阿弗罗迪特激动地抓起内德的手,吻了吻他的手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溜进门,门随即关上了。
内德朝拉尼府走去,心里越发警惕。他现在孤身一人,更容易引起怀疑。他紧张地碰了碰剑柄。
许多房舍里都亮起了灯,想必是被钟声惊醒,起来点了蜡烛。不少苍白的脸孔凑在窗前,紧张地张望。
庆幸的是,拉尼府离得不远。他踏上门前台阶,里面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响动。也许拉尼和下人假装不在府上,内德就是这么叮嘱伊莎贝拉的。
他伸手敲门,门却开了,看样子只是虚掩着。只见大厅里一片漆黑。内德闻见一股腥臭,像进了肉铺子。他提起灯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地上满是尸体,铺砖地板和护墙板上血迹斑斑。拉尼侯爵仰面朝天,腹部胸口尽是刀伤。内德心里一凉,提着灯笼查看每一具尸体,只怕会看到西尔维。
都是不认识的人,看穿着该是下人。
他进了厨房,看到更多的尸体。有扇窗户敞开着,外面是院子,他暗暗希望有人从窗户逃出去了。
他搜了个遍,查看每一张毫无生机的面孔。没有西尔维,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得去找那间秘密仓库。要是她不在那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出门前,他扯下衬衣的蕾丝领子系在左臂上,假装是民兵队的。这也未必安全,他可能被拦下询问,发现是冒充的。他权衡一番,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他越发忐忑。认识西尔维短短几周,但在他心里,已经将她视为全部。他暗想,我失去了玛格丽,我不能再没有西尔维。我可如何是好?
他找到城墙街,看见一间简陋的砖砌房舍,没有窗户。他奔到门前,敲了敲木板门。他压低声音,语气迫切:“是我,内德。西尔维,你在吗?”
没有动静。他觉得心跳越来越慢。紧接着,就听见门闩哗啦一响,锁眼里咔嗒一声。门开了,他连忙迈进去。西尔维锁上门,插上门闩,这才转身对着他。内德提起灯笼,望着她的脸。她噙着眼泪,一脸惊慌失措,但还好好地活着,毫发无损。
内德开口说:“我爱你。”
西尔维扑进他怀里。
皮埃尔想不到计划如此顺利。巴黎民兵队大肆屠杀新教徒,其残忍无情,比他料想的更甚。
他明白,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神机妙算。那场婚礼叫巴黎人心里窝火,布道神父又告诉他们理应如此。仇恨在巴黎城蔓延,一触即发,只待有人引燃火药。皮埃尔不过是擦着了火柴。
到了主日,圣巴托罗缪庆日 [13] 这天黎明,巴黎城的大街小巷,已经有几百个胡格诺教徒或断了气,或苟延残喘。皮埃尔暗想,一举杀光城里的新教徒,或者真的并非空想。他又是得意又是惊讶:屠杀就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皮埃尔叫了几个凶狠之徒跟着,答应他们说,杀人之后,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这里面有布罗卡尔和拉斯托、他手下的探子头目比龙,再加上比龙手下的几个地头蛇,平时负责盯梢之类的。
皮埃尔把黑皮本子给了市长勒沙朗,不过不少姓名地址他都熟记于心。毕竟,十四年来,他就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先领着一群人来到圣马丁街,在裁缝勒内·迪伯夫家门口停下脚步。他吩咐说:“没有我的命令,先别杀掉他们夫妻。”
手下破门而入,有几个直奔楼上。
皮埃尔拉开抽屉,翻出裁缝的账本,里面记着客人的姓名地址。他早就惦记着这个本子,今天晚上就能派上用场。
迪伯夫夫妻穿着睡衣,被拖到楼下。
勒内五十岁上下,身材矮小,十三年前,皮埃尔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已经没了头发。他妻子倒是年轻标致,现在她满脸惊惶,姿色倒也不减。皮埃尔对她微微一笑:“弗朗索瓦丝,我没记错吧。”他扭头吩咐拉斯托:“剁掉她一根手指。”
拉斯托咯咯笑了,声音尖利。
那女人哭哭唧唧,裁缝哀声乞怜,一个手下把她左手按在桌面上,拉斯托一刀下去,砍掉了她小指,还有一半戴戒指的无名指。桌子上鲜血淋漓,染红了一卷浅灰色的羊毛料。女人连连尖叫,晕死过去。
皮埃尔问裁缝:“钱都放在哪儿?”
“在矮柜子里,夜壶后面。求您放过她吧。”
皮埃尔冲比龙一点头,比龙上楼去了。
皮埃尔瞧见弗朗索瓦丝转醒过来,说道:“拉她站起来。”
比龙拎着一只皮袋子回来了,他一提袋子,一堆硬币撒在血泊里。
皮埃尔说:“他可不止这点钱。把她衣服扒下来。”
弗朗索瓦丝比丈夫年轻,身材妙曼。一时鸦雀无声。
皮埃尔又问裁缝:“剩下的钱在哪儿?”
迪伯夫嗫嚅着不肯说。
拉斯托兴冲冲地问:“要不把她奶子切下来?”
迪伯夫松了口:“在壁炉里,烟囱上头。求你们别伤她。”
比龙伸手在烟囱道里摸索——八月天没生火。他掏出一只上了锁的木匣子,用剑尖儿挑开锁头,翻倒在桌子上。一大堆金币。
皮埃尔说:“两个都割开喉咙,钱你们分了。”说罢就走出了屋子。
他最想报复的人是尼姆侯爵夫妇,他要当着那女人的面杀了她丈夫。想着这一幕,他心里一阵痛快。可惜他们住在城外圣雅克区,城门都已上锁;这次算他们走运。
动不了他们,皮埃尔紧接着想到帕洛母女。
几天前,皮埃尔去到店里,伊莎贝拉·帕洛不止对他破口大骂,还吓得他落荒而逃。西尔维观察入微,都看在眼里。该叫她们吃点苦头了。
皮埃尔等了半天,不见几个人出来。应该是先把那女人玩弄一番再杀掉。他早就察觉到,内战期间,杀戮常常伴着奸淫。破了一条戒,似乎就再无顾忌了。
他们总算出来了。皮埃尔领他们往南走,沿着圣马丁街穿过城岛。他想起伊莎贝拉的羞辱:下贱胚、残花败柳的野种、臭气熏天的行尸走肉。她苟延残喘之时,他要念给她听。
内德暗暗佩服:西尔维的书藏得很隐秘。要是有人进来查看,只能看见一摞摞木桶,一直堆到顶棚。大部分木桶里装的是沙子,西尔维告诉他哪几只是空桶,后面就是装书的箱子。她还说,这个秘密从来没人发现。
两人担心光亮会从门缝透出去,于是吹熄灯笼,手握着手,坐在黑暗中。
钟声响个不停,叫人心烦意乱。耳边传来打斗声:尖叫、打斗的嘶哑呼喊、时不时一声枪响。西尔维担心母亲有危险,内德安慰她说,伊莎贝拉躲在家里,总比他们俩走在街上安全。
就这样,他们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门缝透出微弱的光亮,像画框一般:天亮了。外面渐渐没了动静。西尔维说:“咱们不能一直躲下去。”
内德把门推开一条缝,小心地探出头去。晨光中,他左右张望。“安全了。”他迈出门。
西尔维跟在他身后,锁了门。“他们可能已经住手了。”
“也许光天化日之下不敢作恶。”
西尔维念道:“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这是约翰福音里的一句。
两人肩并着肩,加快脚步。保险起见,内德没摘下手臂上的白布条,不过他还是更信任腰间的剑,手一直握在剑柄上。
两人一路向南,朝河边走去。
拐过第一个街角,就见到卖马鞍的铺子外横着两具尸首。
内德心下诧异:这两具尸体衣不蔽体,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正弯着腰,把尸体遮住了一半。内德愣了一下才明白,这妇人是在偷衣服。
旧衣服能卖上不少钱,毕竟富贵人家才有钱添置新衣。就算是别人穿过的脏内衣,也有造纸商收。这个老太婆是在偷死人的衣服卖钱。只见她从一具尸体上拽下短裤,往胳膊下那堆衣服里一塞,跑走了。地上的尸体刀痕累累,更让人目不忍视。内德瞧见西尔维移开了目光。
笔直的大路上容易暴露,两人只挑狭窄蜿蜒的巷子,穿过大堂区。这些背街的深巷里也横着尸体,大部分被剥光了衣服,有的摞在一起,仿佛给人让路似的。尸体有的面孔黝黑,是做体力活的;有的双手白嫩,是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有的四肢纤细,是小孩子。他记不清一路见了多少。眼前的一幕幕有如天主堂里悬挂的地狱画面,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座远近闻名的都城里。他胆战心惊,直犯恶心,要不是空着肚子,怕真要吐出来。他瞥了一眼西尔维,见她面色苍白,表情肃穆。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景象。
河沿上,民兵队正在清理尸体。死了的,还有只剩一口气的,随随便便往塞纳河里一抛,好像不过是些毒死的老鼠。有些尸体顺着水流漂走,也有些陷在河滩上,堆成一堆。一个人握着长篙,想把尸体拨到河中央,好给岸边腾地方,却久久拨不动,仿佛尸体恋恋不舍。
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没留意内德和西尔维,两人匆匆朝桥头走去。
塞尔庞特街的文具店近了,皮埃尔兴奋难耐。
他犹豫不定:要不要让他们轮番糟蹋伊莎贝拉?是她活该。他略一思索,想到了更妙的法子:让他们当着伊莎贝拉的面强暴西尔维。父母最见不得孩子受罪,这还是从奥黛特身上明白的。他又想着亲自玩弄西尔维,但恐怕会在手下面前失了威严,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肮脏勾当,就交给他们做吧。
他没有敲门。这会儿巴黎城里没人会应门,而敲门就等于警告,让他们抄起家伙。皮埃尔命手下用大锤破门,片刻后,他们就冲了进去。
皮埃尔听见一声枪响,悚然心惊。他们可没有枪。火器是稀罕玩意儿,通常只有贵族才会佩带。紧接着,他就看见伊莎贝拉站在屋子紧里头,一个手下倒在她脚边,看样子已经断了气。皮埃尔眼见她举起另一只手枪,对准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闪开,一个手下举着长剑向她冲了过去。她没开第二枪就倒下了。
皮埃尔骂了一句;他本打算狠狠折磨她们一番。好在还有一个西尔维。他冲手下大喊:“还有一个女人,给我搜。”
屋子不大,片刻之后,比龙奔下楼梯:“没人了。”
皮埃尔瞪着伊莎贝拉。光线幽暗,看不清她是死是活。“把她拖到外面。”
只见伊莎贝拉肩膀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弯下腰,气恼地喊:“西尔维在哪儿?快说,贱人!”
她忍着剧痛,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喃喃地说:“魔鬼,下地狱去吧,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皮埃尔咆哮一声,站直身子,一脚踢在她伤口上。没用了:她断了气,双眼空洞洞地瞪着他。
她解脱了。
他又回到店里,几个手下正四处翻找值钱东西。店里都是纸张一类的东西,他扯下架子上的账本,又翻箱倒柜,把本子、纸张通通堆在屋子中央,从布罗卡尔手里抢过灯笼,打开了,凑到纸边。火苗立刻蹿了上来。
内德暗暗庆幸,他和西尔维安全到了左岸。民兵队并非见人就杀,他们找的似乎是皮埃尔那个小本子上记下的人家。不过内德还是捏着一把汗,毕竟护送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回家时就曾被人拦下盘问,再有一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总算赶到了塞尔庞特街,内德不由松了口气。两人快步朝小店走去。
街上躺着一具尸体。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西尔维也一样,她抽噎一声,飞跑过去。尸体周围的卵石路上已被血染红,内德一眼就知道,伊莎贝拉已经不在了。他碰了碰伊莎贝拉的脸,尸体尚有余温,可见死了没多久,难怪衣服没被偷走。
西尔维泪流满面:“你能不能背上她?”
“好,帮我一把。”伊莎贝拉身子并不轻,好在使馆离这儿不远,另外他突然想到,如此一来倒像民兵在丢弃尸体,不至于被盘问。
他伸出双手,拖在伊莎贝拉瘫软的双臂下,突然嗅到一股烟味儿,不由停下手。他朝店里一望,里面有人影晃动。好像是着火了?一团火焰蹿起来,借着火光,他看见几个人翻箱倒柜,想必是在找值钱东西。他对西尔维说:“他们还没走!”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破了相,鼻子只剩两个洞,周围一圈皱巴巴的浅白伤疤;另一个人一头浓密的金发,小胡子尖尖的,正是皮埃尔。
内德连忙说:“咱们不能带她了——快跑!”
西尔维伤心欲绝,呆立片刻后,拔腿就跑,内德随即跟了上去。他们迟了一步,只听皮埃尔在背后喊:“就是她!拉斯托,别让她跑了!”
内德和西尔维肩并着肩,跑到塞尔庞特街尽头,经过圣塞弗兰教堂的大窗时,内德一扭头,看见那个叫拉斯托的人举着长剑,紧追不舍。
两人顺着宽阔的圣雅克街,一直跑到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墓园,西尔维脚步滞重,眼见拉斯托就要追上来了。内德心急如焚。拉斯托三十多岁,身强力壮,鼻子显然是在打斗中给人削掉的,看样子久经沙场,剑术过人,只怕自己不是对手。要是不能在几秒钟之内制服他,就会让他凭着体力和经验占上风。唯一的法子就是打他个措手不及,三两下就结果他。
内德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上次就是在这儿截住了那个盯梢的。他直奔教堂东面尽头,一闪身,拉斯托暂时看不见了。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拉西尔维,让她躲进门廊凹处。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内德听见拉斯托沉重的脚步声,他右手持剑,左手握匕首,等待时机:不能让对手从眼前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听着脚步声近了,立刻从门廊闪出来。
可惜早了一步。拉斯托似乎怀疑有诈,刚才放缓了脚步,离内德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来不及停住脚步,只一闪身,就躲过了内德的剑尖。
内德不及细想,提剑猛刺,刺中了拉斯托侧腰。
拉斯托闪避不及,依旧向前跑去,剑挑破了,拉斯托身子一斜,脚步踉跄,重重跌倒在地。内德麻木地提剑乱刺。拉斯托扬起长剑,画了个大圈子,内德吃不住力,长剑飞了出去,掉在一座坟上。
拉斯托趁机翻身站起,别看他人高马大,手脚却灵便。内德瞥见西尔维从门廊里奔出来,大喊:“快跑,西尔维,快跑!”拉斯托冲过来,左刺由砍。内德连连后退,挥着匕首抵挡,躲开正面的一刺、斜里的一挥、又是正面的一剑。他清楚,自己抵挡不了多久了。
拉斯托虚晃一剑,明明是提剑下砍,突然变成正面一刺,内德措手不及。
眼看剑举在半空,拉斯托突然一动不动,紧接着剑尖从他腹中捅出来。内德连忙向后一跳,闪开他刺来的一剑。其实已无必要,拉斯托手里早松了劲儿,只听他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只见西尔维那娇小的身影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内德被打飞的剑,从拉斯托背后抽了出来。
两人来不及理会拉斯托是死是活,手握着手跑过莫贝尔广场,跑过绞刑架,来到使馆前。
门外站着两个守卫。他们不是使馆的人,内德从来没见过。其中一个拦下内德:“你不能进去。”
内德说:“我是副使,这位是我夫人。快让开。”
楼上窗前传来沃尔辛厄姆不容置疑的声音:“他们受国王庇护——让他们进来!”
守卫闪在一旁,内德和西尔维迈上台阶,还没走到门前,大门就打开了。
他们迈进了避风港。
我娶了西尔维两次,第一次是在小小的穷苦者圣朱利安天主堂,就是在这间教堂外,西尔维杀了那个没鼻子的人;第二次是在英格兰使馆的小礼拜堂,我们按着新教仪式成婚。
西尔维三十一岁,仍是处子之身,我们像是要弥补损失一般,成婚后的几个月,每晚欢爱,早上亦云雨。我将她压在身下,她紧紧抱着我,仿佛溺水之人,之后常常在我怀里哭泣着睡去。
伊莎贝拉的尸体不知所终,西尔维无法悼念亡母。最后,我们把烧毁的店铺当作她的坟墓,每个礼拜日,都要站在店外哀悼几分钟。我们手握着手,怀念这个英勇无畏的妇人。
圣巴托罗缪纪念日惨案并未将新教徒击垮。巴黎城有三千人遇害,其他各地更有数千人死于残杀,但胡格诺派毫无惧意。新教徒居多的城镇收留了大批逃难者,对国王派去的人马关紧了大门。内战再次爆发,吉斯家族作为拥护王权的天主教徒,再次如日中天。
会众继续在马厩或阁楼礼拜;全国上下,新教徒重新聚在秘密地点。
沃尔辛厄姆受命返回伦敦,我们也一起离开了巴黎。西尔维把城墙街仓库的秘密告诉给纳塔,售卖新教禁书的担子就交给了她。然而,夫人并不愿就此卸下使命,答应还会从日内瓦偷运书籍。为此,她要经由英吉利海峡前往鲁昂,接收运货,送回巴黎,打点关系,将东西运到城墙街。
我担心她遭遇不测,但我也知道,有些女子不会任由男人摆布,伊丽莎白女王就是一例。况且,她也未必会听我劝阻。她肩负着神圣使命,我不能夺走。长此以往,她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到那时,她必死无疑。我很清楚。
这是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