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冷夏(2/2)
想到这里,房子自言自语道:
“也许没有和松永通电话是明智的。现在就算和他见面商量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徒增他的压力。”
“坚强一点!”
房子这样告诉自己,再次拿起皮包走向门口。
从御茶之水车站向骏河台下面的交叉路口步行五分钟,便是房子的公司。从前灰色古旧的大楼,自从两年前改建之后,现在已经翻新成了玻璃墙面的现代化大厦。因为一楼是妇女用品商店和咖啡厅,所以有很多人从楼前经过却不知道上面还有个出版社。
大厦的内部格局和外观一样规整,入口处会给人商社或者银行的印象。房子虽然欣赏新楼的整洁,但同时也很怀念旧楼杂乱的氛围。
走廊里贴满各式布告、广告,房间里堆满书籍和底稿,地板上飞扬起散落的纸片,还是这样的出版社更让人踏实。大楼翻新,又添置了传真机和打字机,在现代化的同时,出版社过去的氛围也消失殆尽了。
房子所在的《女性月刊》编辑部在大楼的四楼。因大楼纵深细长,这一层楼全部都作为女性杂志的编辑部了。
房子乘咖啡厅旁边的电梯上了四楼,推开前面第二个门走了进去。正式编辑有十个人,主编可能有事,不在编辑部。
房子和他们简短地打了声招呼,便走到右边一排书柜前面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那里并不是房子的办公桌,但是她坐在那里也没有人不满意。这就是所谓的编外编辑的专用办公桌。
房子刚刚坐下喘了口气,对面的福田立刻搭话:
“昨天很辛苦吧?”
房子一时间以为昨夜的夫妻争吵已经众所周知,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过他说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因为主妇们的话总是让人不得要领。”
他像是从主编那里听说了昨天去采访社区主妇的事情。
“没有呀,她们很配合。”
若是有人说她和松永一起共事让她很辛苦,这话反而会让房子心里不痛快。
和同事的对话到此结束,房子开始写出差报告。
公司规定,因公事外出的人员,一定要提交费用的明细表。记下交通费、住宿费以及中途所需的各项费用,连同收据一起上交。有些人会借机虚报,中饱私囊,不过房子总是会清楚记下实际花销。和松永在一起的时候尤其分毫不差。在她心里,两个人已经获得了出去旅行的机会,就更没资格要求其他的特权了。
报告完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房子却没有一点食欲。正准备把采访录音写成稿子,由美的电话来了。
“你还是来上班了啊。”
由美的编辑部在三楼。
“我也是半个小时前到的,到楼下喝杯咖啡怎么样?”
由美像是因为自己刚才挂断了电话而感到不好意思。
房子在黑板上留言之后,便去了一楼的咖啡厅。由美已先一步等在那里了。
“看起来还挺精神的嘛。”
“是吗……”
以现在的心情,房子恨不得变成悲剧的女主角,可是既然来到了公司就不应该把这些不快挂在脸上。
“你丈夫有和你联系吗?”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咖啡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不过由美还是压低了声音。
“没有……”
“要我打个电话吗?”
“为什么?”
“就说是和我一起去大阪的……”
房子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用这种息事宁人的办法已经不能改善两个人的关系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不想再做辩解了。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由美点了一支薄荷香烟,说道:
“还是让侦探所调查过了吧。”
房子开始也这么想,不过看样子丈夫早就留意她这方面的心思了。
“这都是我的错呀!”
房子垂下了头,由美却抱着胳膊说道:
“这不是一个人的错!”
如果房子强调自己是受害者,由美会生气,可是房子这样轻易地单方面承担错误,也有违她维护女性地位的立场。
“责任是双方的,你没必要一个人道歉。”
此时,咖啡厅的门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由美看他们不是公司的同事,便继续说道:
“你不会想和松永见面吧?”
“为什么这么说?”
“已经打过电话了?”
“没有……”
“但是想打,是吗?”
被人说中了心事,房子一下子没了声音。这时由美用她修长的手指揉熄了香烟,继续说道:
“现在你们不能见面,见了面就输了。吵架的时候可不能给对方制造口实啊。”
房子不是不明白由美的话,可是现在的房子并没有那么高的斗志。
“我没那么坚强啊。”
比起跟丈夫争个高低,现在房子更需要考虑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女人真是无处可去呀。”
“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我真想出去散散心……”
“离开家的不应该是你。女人还是应该老实地待在家里。”
“现在对工作对自己都感到厌烦……”
“你一定要坚强一点。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
由美确实是好朋友,不过当事人和旁观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谢谢你……”
向由美道谢之后,两人便分开了。房子回到编辑部重新开始工作,不过根本不在状态,手中的笔虽然记着录音带里的内容,对其重点却丝毫不知。看上去是在工作,实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她还是磨蹭到了傍晚,她想松永可能会打电话过来。
过了五点,一半的同事都已经走了,房子也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准备回家。
“辛苦了。”
跟同事们打过招呼,出了公司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房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朝家的方向走。
上午,不愿再待在那个地方,逃也似的离开了家,然而不到半天的时间,竟又想回去了。
“除了那里,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吗?”她的心一下子被寂寞俘获了。
原来真的是无处可去。
由美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可是她今晚要忙着校稿;现在联系大学时代的朋友们又嫌太晚,再说,就算和她们聊聊也解决不了问题。
那干脆去品川的妹妹家或者横滨的婶婶家吧,不过这样就必须说明突然到访的缘故。向大家解释和丈夫之间的来龙去脉太麻烦,而且这就不得不把自己的不忠公之于众了。绝不能让多年来自己兼顾家庭和事业的女强人形象毁于一旦啊!
如果弘美在还可以缓和气氛,可是女儿昨天才返校,没道理现在把她从湘南叫回来,而且在夫妻吵架的阴云下和女儿见面也太自私了。
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去松永那里。
“和他见个面吃个饭吧……”房子走在路上,喃喃自语道。
随后,她又慌忙摇了摇头。
“不能和松永见面,由美刚刚还告诫过我。其实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为什么还会考虑再见面呢?”
茫然中不觉走到了车站。傍晚时分,车站里挤满了下班的白领和放了学的学生。房子随着人流进了检票口,不自觉地站在了代代木到涩谷方向的月台上,等察觉的时候,已经坐在回家的地铁里了。
到了这一步,是不得不回家了。
下定了回家的决心之后,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晚饭的问题了。
回家的路上也有几家整洁清爽的餐馆和寿司店,也不是不可以在那儿解决晚饭,只是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进去吃饭,总觉得有些凄凉。
不得已,她决定在车站前买些东西。经过熟悉的蔬菜店和鱼店的时候,店主们都跟她打招呼。最后她在蔬菜店买了黄瓜和口蘑,在鱼店买了鳟鱼片。
买完东西回家一看,房子才发现这些菜一个人吃实在太多了,就算和丈夫两个人吃也吃不完。
在和丈夫吵架的时候还买来了两人份的东西,房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厌烦。不过既然买来了,就没有再扔掉的道理了。
房子换了衣服之后,开始准备晚饭。
不管是做什么,只要忙起来就能暂时忘记烦恼。房子把黄瓜做成了醋拌凉菜,把鳟鱼做成了法式炸鱼,又做了一碗口蘑酱汤,这样之前的争吵就被忘在了脑后。
没有平日里丈夫的催促,房子从从容容地准备着,可还是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准备好了。
看了看表,七点半。房子发觉自己还在等丈夫回来,不禁苦笑起来。
结婚十七年来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等待丈夫回家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像是已经渗透进身体,根深蒂固。
餐桌上摆着两个人的晚餐,饭随时可以吃,只是她依然没有食欲。
今晚,吃饭不是重点,做饭才是目的。心里想着只要能打发时间就好了,似乎这样不知不觉就满足了食欲。
不过将近八点的时候,房子还是自己动筷吃了起来。忙了半天才做好,放在一边不吃实在是太可惜了,而且那样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吃着吃着,房子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丈夫今晚几点回家她并不知晓,甚至有可能不回来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不会回来吃晚饭的,她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是做了两个人的饭?
房子放下筷子擦了擦眼泪。她觉得自己真是孩子气,同时又觉得落泪的自己很可怜。
简单吃了一些之后,房子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洗了碗筷。
九点了。不过夜还长。房子洗澡洗了头发之后,去客厅等头发干。还有工作要做,不过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思,于是她泡了杯咖啡,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旁人看起来她悠然自得,殊不知她正心乱如麻。证据就是她眼睛虽盯着电视,却浑然不知电视剧的情节。累了,躺下,打个盹儿,又坐起来喝咖啡,这样重复了两次之后,已经是十二点了。
也许他真的不回来了……
房子干脆接受了这个事实,站起身来走进卧室,铺好了自己的被褥。
换好睡衣,房子还想和由美说说话,正走向电话,铃声就在此时响了起来。
房子吓得倒抽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地拿起听筒。
“请问是速见医生家吗?”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冈崎。主任刚才醉了,现在一个人可能回不了家,一会儿我们一起把他送回去。”
冈崎是修平手下的一个年轻医师。
“他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想应该只是喝多了,吐了。”
“怎么会……”
“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到。”
“真对不起了,拜托你们了!”
房子不觉以妻子的表情,对着听筒鞠了一躬。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门铃响起。
房子打开门一看,两个年轻男子正在两侧扶住修平站在门口。他们都是修平所在医院的医师,右边的是那个叫冈崎的年轻人,左边的只觉得面熟,却不知道名字。从他们架着修平的样子来看,修平真的是醉得不轻,目光涣散,勉强才能站得住。
烂醉如泥的修平已经不省人事,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房子蹲下身来把他的鞋子脱掉之后,拜托他们把修平扶进了屋子里。
“不好意思,拜托你们把他扶到那里……”
客厅的中央摆放着沙发,让修平仰躺在沙发上之后,房子向两个人深表歉意:
“真是对不起,扫了你们喝酒的兴致……”
“不要这么说啊,我们没关系。今天是主任喊我们去喝酒的,而且请了客。”
“是我先生找你们喝酒的吗?”
“是的,手术之后来到医院办公室,忽然喊我们一起去喝酒……”
“给店里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啊,那倒没关系的,不过……”
冈崎看着面色惨白躺在沙发上的修平继续说:
“我想他有些轻微急性酒精中毒的症状,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让他休息一下应该自然就会好的。”
用医生味十足的口气做了一番交代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说:“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稍等一下,我去泡茶来,你们喝了再走。”
“不用了,车在外面等呢,我们告辞了。”
两个年轻人说着就往门口走。
“请等一下!”
房子连忙从橱柜上的皮包里掏出一万日元,包在纸巾里交给了冈崎。
“这个你们拿去付车费吧!”
“不用啊,我们住得都不远。”
“你们特意把他送回家,哪有让你们破费的道理!”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剩下的给司机做小费,刚才吐到他车上了。”
“还给人家弄脏了……”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
冈崎打开门之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有件事想请您转达给主任,明天上午八点要开会,下午还有两个手术……”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的,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么晚了把他送回来。”
房子把年轻的医生们送出去,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两人走了之后,房子重新仔细端详横卧在沙发上的修平。
他穿着西装,白衬衫的胸口处敞开着,两条腿搭在沙发上。大概是因为吐了的缘故,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搭着几缕乱发。这样躺在沙发上,他可能会继续睡下去,不过这样很不解乏。
房子走进卧室,在之前铺好的自己的被褥旁边铺上了丈夫的棉被。然后拿着睡衣回到客厅一看,修平正微张着嘴巴睡着。
“老公……”
房子蹲在沙发前敲了敲丈夫的肩膀。酒精和呕吐物混合起来的酸臭味儿扑鼻而来。
房子不禁别开了脸,然后下定决心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呀,起来到被子里睡……”
修平像是嘀咕了些什么,含含糊糊的,之后很快又打起鼾来。
“喂,起来,快起来啦!”
房子摇了半天也不见反应,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他才算清醒了一些。修平睁开眼睛抬了抬头,随后马上又把头缩进沙发里不愿起来。
房子真想生拉硬拽把他拖起来,不过用房子的纤细手腕去拉修平这七十公斤的身体,他纹丝不动。早知如此,真应该拜托刚才送他回来的年轻人把他扶到卧室里,不过现在为时已晚了……
“要怎么办呀!”
房子甚至想就让他这样躺在沙发上,可是他的衬衫和西装的袖口上还沾着刚才吐出来的脏东西。
房子只好别过脸脱他的西装。先从右胳膊脱起,把他身体翻过来让他侧卧之后脱掉左胳膊的袖子,最后从腋下把西装抽出来。袜子脱起来还算方便,不过这裤子和衬衫就难办了。
没办法,房子只好用湿毛巾擦擦他衬衫上的污迹,帮他松了松腰带。然后房子又用新毛巾帮修平擦了擦脸和手,之后又在他身上搭了一条毛毯。
终于告一段落了,只能让他睡在这里一直到醒来了。
房子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叹了口气。
我的辛苦他全不放在眼里,只管张着嘴,打着鼾,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为什么喝成这样呢?
修平本来不是不能喝酒的,只是最近才喝得少了,以前也有喝醉、夜里一两点回来的时候。房子结婚前就听说外科医生爱喝酒,所以也并不介意。她想只要喝得高兴、不过量就没关系。
然而像今天这样烂醉如泥地回来还是第一次。结婚头两年,也曾经被同事送回来过,不过这些年来即使喝了酒也几乎没有醉过,喝到吐的情况就更没有过了。
年轻医生们似乎也对修平今天醉酒的程度感到惊讶。虽然特意把他送了回来,还是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惶恐不安。
不过今天似乎是修平邀请他们的。此前也有和年轻医生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但像这样失态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在手术的前夜。
“胡闹也得适可而止啊……”
房子轻声抱怨了一句,然后起身打开了阳台的玻璃窗。房间里已经充满了难闻的酒气。
“水……”身后忽然传来丈夫的声音。
“喂,水……”
这两声之后,房子从厨房接了满满一杯水,送到了丈夫的嘴边。
尚未清醒的丈夫颤抖着抓住杯子,仰头一口喝尽,像是渴极了,喉结上下急剧地动着。
“还要……”
房子又倒了杯水来,修平一饮而尽之后又倒头睡了过去。
“老公……”
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了,房子借这个机会赶紧摇他的肩膀。
“起来啦,被子已经铺好了,到房间里睡吧。”
房子正想双手扶起修平,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推开。
“吵死了。”
房子一下子愣住了,手停在半空,这时修平叫道:
“偷情的……”
“老公……”
房子刚一出口就噤了声。刚才他挥手的时候说了什么?是“偷情的女人……”还是“偷情……”,虽然后面没有听清楚,但是“偷情”两个字是千真万确的。
房子离开丈夫的身边,走到阳台前。
初夏的风穿过敞开的玻璃窗拂面而来。大概是因为阴天,夜空里看不到星星月亮,只有前方那黑色浓重之地的边缘地带反射出微微的红光。再往前便是银座和六本木了,那是丈夫刚刚喝酒的地方。
房子望着黑暗中那片红色的天空,反复思索着丈夫刚说的话:
“偷情的女人……”
丈夫果然还是在记恨昨晚的事。从他酒后吐露的真言来看,他恨她。
想到这里,房子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丈夫之所以酩酊大醉,可能就是因为昨晚的事情,今晚应该没有非喝酒不可的聚会或者约会。他今天拉人出去喝酒,大概就是为了借酒消愁吧。
那两个年轻人也说今晚他喝得很猛,他们不知道昨晚的事,所以看到他胡喝一气很是惊讶。不过除此之外,修平可能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发泄怒气了。
房子深吸一口气,关上了阳台的落地窗。
回头一看,也许是灯光太亮,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毯子蒙在了头上。
房子走到厨房,把水瓶里灌满水,带着杯子一起放到了沙发前的桌子上。关掉客厅的灯,一看表,已经一点半了。
房子拉开隔门,走进卧室换上睡衣,卸掉了刚刚客人来时匆忙化上的妆。她梳着头发回头一看,面前是并排的两床棉被。
虽不是有意制造的,但自己和丈夫的棉被之间隔着四五十厘米的距离。
房子低头看着,想起刚才自己慌慌张张铺被子的情景,不禁苦笑了起来。
今天一天,即使是在公司的时候都在记恨着他,就连在和由美谈话的时候,也觉得在外偷情却一副坦然模样的丈夫不可原谅。
可是别人来到家里的时候,她又变成平时贤妻的样子,向医生们道歉,把丈夫迎进来。不仅如此,还为他脱衣服铺被子。
说这是因为常年的习惯,也太没出息了。
想归想,房子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下来了。不是她就此满足不追究了,而是终于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房子嘟囔着,不觉出了声,“他回来就好。”
房子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在机场看到的叶子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我绝不会输给那个女人!”
在黑暗中房子如此告诉自己,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