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雨(1/2)
阳光中,白色的网球来回飞舞,清亮的声音在晴空中回荡。
修平凝望着球场里正挥舞着球拍的妻子和女儿。两个人的球技都不怎么高明,对打坚持不了多久,时不时就要重新发球。不过她们今天的穿着倒是赏心悦目,白色和藏青色的裙子,配着粉色上衣。
东奔西跑了一阵之后,女儿弘美喊道:
“轮到爸爸啦!”
“不了,不打了!”
修平刚刚和弘美打过一场,已经累了。刚出道做医生的时候还练过一阵网球,不过还没打习惯就放弃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练习过,所以球技也不怎么样。特别是近来腰腿渐渐不行了,要跟上还是高中生的弘美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来嘛,和妈妈打打看嘛。”
弘美似乎有意撮合爸妈打一场球,修平却慌忙摇了摇头。虽然已经来到了蓼科的别墅,却丝毫没有跟妻子打球的兴致。
“为什么呀,来打一场嘛!”
“已经累了,再打的话明天就上不了班啦。”
妻子应该也听得到,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
坦白说,夫妻之间还存在着芥蒂,这让他们无法一起打球。弘美是没有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的微妙气氛,还是正因为察觉到了才竭力撮合的?修平有些搞不懂。
“为什么啊……这么难得的机会……”
弘美打开从别墅带来的水瓶盖子,喝了口麦茶。修平眼前弘美的那双修长的腿美得令人炫目。
“走吧!”
房子把球拍放进套子里。看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和修平打球。
女儿走在中间,修平和妻女三人出了球场,沿着缓坡向停车场走去。
这一家三口,拿着球拍和毛巾,走在树影斑驳的林间小路上。想必无论是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和美的幸福家庭。然而实际上这三个人却各怀心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光彩。修平接下来准备乘傍晚的电车回东京,自上周三来到别墅,已经在蓼科待了整整五天了。房子的姐姐和姐夫要来做客,所以她必须留下来陪他们两天。而弘美则想再住几天,请朋友们过来玩。年轻女孩儿总是很喜欢别墅的。
不过坦白地说,修平已经对别墅生活感到厌倦了。
这幢别墅原本是修平的父亲用退休金买的,而修平自己压根儿就没动过买别墅的念头。
一般所谓的别墅,是主人想去了,打个电话给管家便可以悠然前往的。不管什么时候去,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洗澡水和饭菜都会事先准备好。
而日本人的别墅,是要主人去了之后自己动手开窗打扫的。水要自己烧,饭要自己做,全部都要自己动手。弄不好碰到下水道堵了,电也断了,那就更是一团糟了。
这么一来,就不是到别墅去休息,而是去劳动了。
何况以日本的现状,不可能请个长假窝在别墅里休闲,就算休假也长不过一周,此外就只能来度周末了。可是这样来回奔波,身体反而得不到休息。
而且再算算买别墅的钱,以及管理费和维修费,一幢别墅的花费还是相当高的,还不如到宾馆租房间,既便宜又轻松。考虑到这些,修平原本是不想要的,只是妻子和女儿好像很渴望有个自己的别墅。
然而一旦买下来,年迈的父母不常来,妻子又嫌麻烦,便只有女儿一个人乐在其中了。
速见家的别墅有三十坪大小,虽不大,却舒适安静,旁边还有个游泳池。修平在那儿草草吃了个晚饭,便叫了出租车来送他到下面的茅野站乘电车。妻子和女儿为了送他也跟了来。
“爸爸,一个人可能会孤单,不过不许喝太多酒哦。”到了车站以后,女儿弘美用小大人的口气说道。
“我会常给爸爸打电话的,爸爸也要打电话来呀。再过两天就让妈妈回去陪你啦!”
电车进了站,这时弘美伸出手来。
“爸爸,路上小心啊。”
修平点点头握住了女儿的小手,弘美立刻偏过头对房子说:
“来,妈妈也快来握个手!”
被弘美这么一说,妻子迟疑地伸出了手,修平却只用指尖碰了一下。
“再见……”
修平看了一眼女儿和妻子,轻轻挥了挥手便进了电车。
坐定之后,她们两个人仍在站台上,女儿挥着小手,而妻子则尴尬地微笑着站在旁边。
发车的铃声终于响了,电车开出站台后,修平往靠背上一靠,长舒了口气。
这样静静地坐上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东京了,两天的单身生活在那儿等待着他。
想着想着,修平的心情渐渐明快了起来。离开了一家三口的温馨生活,他反而感到了轻松,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那种感觉是千真万确的。
这次提议去别墅度假的是女儿弘美。
每年夏天举家去蓼科度假是速见家的惯例,所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七月初弘美提起的时候,修平还是感到了意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似乎妻子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为难地把脸偏向了一边。
“爸爸,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七月底的周末好不好?妈妈说她那个时候有空。”
听着女儿的话,修平偷偷看了妻子一眼。她正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盯着电视。
“好不好呀?”
“那好吧……”
“那就这么决定啦!七月底哦!”
弘美的一句话就定了行期。而修平那时对能否真的成行还是半信半疑,想必妻子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从那之后,对于别墅之行她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从六月中旬的那次争吵开始,两个人的冷战一直持续到现在。
第二天修平喝得烂醉回了家。隔天早上到了八点也起不来床,只能请假休息,连上午的会议都没有参加。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争吵过,只是一直冷战到现在。
实际上,修平现在仍在怀疑妻子,并没有从心里原谅她。
而妻子对此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所以也没有原谅的理由。
当然,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修平也没有道歉。
两个人互不信任,却因为当前没有别的去处,不得不生活在一起。这便是两个人之间的真实状态。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夏天到了。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修平和房子谁都没有再提过那一夜的事。万一有一方提起了,又会演变成一次争吵,一气之下闹离婚也说不定。
于是他们抱着这样一个定时炸弹,度过了看似平静的一个月。
修平受不了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曾去找过在品川开诊所的好朋友广濑。
“还真是奇怪,两个人都吵成这样了,还能住在一起。”
广濑是现在才安宁下来了,之前和自家医院里的药剂师关系甚是亲密,曾经闹得满城风雨。正是他有这样的前科,修平才觉得好说话。
“表面上你们挑三拣四,诸多不满,实际上还是彼此相爱的吧。”
“不,不是的。”
明确地说,修平和房子之间的状态绝不能用爱或恋来解释。
修平在盛怒之下喝酒到深夜,结果除了家他别无可去之处。房子大概也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回了家。现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两个人只能回到同一个屋檐下。
“我们两个人都想要自由,可是一旦离了婚,又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那我就不明白了,一旦出了事,女人胆子就会变大的啊。”
“不,我家那位大概没有那么大的魄力。”
“你那么有信心?”
“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
“你这不是在显摆吗?”
“怎么会……”
“都说夫妻吵架是床头吵床尾合。”
“那说的是年轻夫妻啊。”
那样的争吵总会雨过天晴,让彼此的生活更加和谐。
然而修平和房子之间明显留下了一道伤。那一夜之后,修平对妻子只说过“出门了”“吃饭”之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几句话,而妻子的回答也仅限于“好”“不好”之类最简短的词语。
当然,也并不是说他们夫妻以前就交流甚欢。结婚十七年来,两个人虽没有过长谈,但同是简短的语言,他们也曾多少倾注过情感。也有过偶尔开开玩笑,两人会心一笑的时光。
然而,他们现在就像是住在一个房子里的陌生人。两个人不会彼此伤害,但也没有亲密的交谈。虽然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表面上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们不可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了。”
“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修平也不是不这么想,只是就算回去了,也不可能和原来一样了。
“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夫妻之间性生活怎么样?”
广濑问得直白,于是修平也答得坦白。
“现在哪有那个心情。不过以前也不多……”
“就是说,最近只跟情人做了?”
“那也没有。”
“又有别的女人了?”
“没有!那件事之后就没跟她见过面了……”
在机场碰到房子以来,修平和叶子的关系也变得疏远了。两个人独享的快乐之旅结束的时候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闯入者,叶子感到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奇怪的是,那之后修平也少了和叶子见面的兴致。曾经那么热衷于约会,和妻子吵了一架之后就少了很多热情。
一方面原因是妻子那一夜之后变得格外谨慎。她表面上虽然冷淡,可也像是已经有所反省,没有再跟那个男人见面了。看着妻子这样的态度,修平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出门约会了。
和妻子女儿一起来到蓼科,也是为了打破目前的僵局。
然而女儿再怎么花力气,修平和房子之间心存芥蒂,也很难再破镜重圆了。那不是到别墅来就能和好如初那么简单的问题。
不过弘美在蓼科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修平想说的话,弘美替他说出口;妻子的回应,弘美替她转达。女儿就像是网球一样,在中间穿梭,把夫妻两个人的对话连贯起来。
今天打网球、送他到车站,都是女儿的提议。
一家三口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几天的别墅生活,全是女儿的功劳。
然而,长达五天的共同生活使他对这种安定也产生了一丝厌倦。
女儿再怎么聪慧也只是个孩子,再努力没能促成夫妻二人真正的交谈。
而女儿做这样的要求本身,就是很难为人的事。
不管怎么说,一起度过了五天还是值得肯定的。
“东京……”
修平嘟囔了一声望向了窗外。车窗外已暮色渐浓,在那灯火阑珊之处,夜的深沉开始弥漫开去。
凝望之际,修平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叶子的倩影。
机场那件事之后,叶子一直很不满,但还是时不时地打电话过来。
大概是想知道这个郁闷却不言语的男人心情如何吧。说的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过既然她能打电话来,就表明她的心情已经差不多平复了。
想着想着,修平渐渐兴起了要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电车八点钟到达新宿,要不然下车之后给她打个电话?
想到这里,修平赶紧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打算老老实实过日子了,现在绝不能动这样的歪念头。
电车到了新宿站,置身于人满为患的站台时,修平舒了一口气。
五天前从东京出发的时候,修平对这里的喧嚣感到厌烦,然而五天之后再次置身其中的时候,心情却意外地舒畅了起来。田园一望无际的绿色和清新自然的空气并非不好,只是那样的享受只要两三天就够了,到了第四天就想回东京了。最后一天,一想到马上就能回东京,心情竟像少年一样雀跃。
“乡下绿野怡神空气清新,为什么我还是想要逃出来呢?”
可能是太过亲密的家庭生活氛围,反而让他更想逃离。虽然还不至于像战后那一代人那么拼命,但修平还是受其影响,认为不理会儿女情长专心于事业才是男人的生活方式。修平大学毕业之后到现在,一直把医院或者研究室的工作当作生活的重点,在外过夜的时候也远比在家过夜的时候多。
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当他稍微沉浸在家庭生活的氛围里就会觉得透不过气,总觉得待错了地方,定不下心来。尤其是这次正和房子冷战,一家人表面上的幸福和美反而让修平感到虚伪。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两天就是我一个人过了!”
看着街上霓虹绚烂,修平感到一阵轻松。
不过修平还没有决定接下来做些什么。
已经八点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叶子现在应该在家里。掏出十日元硬币拨几个号码,也许就能听到叶子的声音了。
然而,修平还是压住了内心对叶子的想念,走过公用电话厅,从南门出了站。
霓虹如潮水般涌现在修平眼前,这让他忽然感到了畏惧。恍惚过后,修平沿甲州街向西口走去。
和凉爽的蓼科相比,东京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周围的男人们都穿着半袖的白衬衫,女人们则多是无袖衫。修平左胳膊上挂着麻布夹克,右手拎着旅行包,混在人群中朝坡下走去。
像是都跑到外面来避暑了,街上已经人满为患。修平被人推搡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离开了东京五天,这样就回家实在有些不甘心,可是要说去哪里也没有个目标。坡下有个电话亭,走到它面前的时候修平又停下了脚步。
“还是给叶子打个电话吧……”
修平说着,就进了电话亭,不过随即心思一转,拨通了广濑家的电话。
“我刚从蓼科回来。”
“真是好福气啊,我可是既没钱又没闲,到现在都没离开过东京!”
“什么福气啊!好不容易回东京了,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人回来的?”
“对啊,你现在能不能出来?”
广濑像是看了看表,停了一会儿说道:
“好吧!”
“你到这里来?”
“能不能到银座去?‘爱尔泊’怎么样?”
爱尔泊是个小店,开在林荫大道旁一座大厦的地下,环境氛围都很适合见面约会。老板娘是修平同级校友上冈的情妇,听人说她和上冈早就分了手,不过上冈取的名字“爱尔泊” [1] 一直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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