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雨(2/2)
广濑曾经取笑说“爱尔泊”变成了“爱尔泊·阿依伦” [2] ,不过这位老板娘确实性情刚烈。
从电话亭出来,修平拦了辆出租车去银座。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出检票口直接坐中央线去东京站了,那样会快很多,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说到新宿的时候,修平想到的不是广濑,而是叶子。
“是什么缘故让我改变主意跟广濑见面的?”修平靠在出租车靠背上想着。
其实还在蓼科的时候,修平就有了和叶子见面的想法。下午和妻女打网球的时候,回到别墅吃晚饭的时候,这种想法一直深埋在心里。跟妻女告别,坐上电车之后,随着东京越来越近,和叶子见面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然而到了东京,看到满街霓虹闪烁的时候,修平的心情一下子变了。
虽然和妻子女儿在别墅的时候,修平满脑子想的都是叶子,可是一旦真的有见面的可能了,妻子的影子又在脑中挥之不去。
和叶子见面就会伤害妻子,这个想法无意识地从脑中闪过,让修平放弃了跟叶子约会的念头。
“真奇怪……”
修平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银座来往的行人不多,爱尔泊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大概是这样的暑气让很多人失去了喝酒的兴致,还有一些常客可能度假避暑去了吧。
修平先到,坐到入口附近的柜台边点了杯威士忌,不到十分钟,广濑也到了。
“蓼科怎么样?”
“那里现在多了不少年轻人。”
“晒黑了嘛。打高尔夫球了没有?”
“没……”
包括今天在内,修平打了三天网球。他刚想说出口,忽然觉得现在说起和妻女打网球的事很煞风景,于是住了口。
广濑去和老板娘开了会儿玩笑,然后又看向修平说:
“今天晚上开始都是一个人吗?”
“就明后两天。”
“还真是肯让你回来啊。”
“谁?”
“当然是你太太啊。让你一个人在家那就等于放虎归山啊!”
“别开玩笑了!我可没别的心思。”
“嘴上这么说,话音还没落就盘算着跟她见面了吧?”
“不会见面的!”
“为上次的事闹翻了?”
“也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被广濑这么一问,修平也搞不清楚了。
“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吧。”
“是对你太太过意不去吗?”
“倒也不全是。”
修平不想承认那是为了妻子,他只是觉得现在和叶子见面太自私了。
“那次之后,你家太太一直很安分吧?”
“不知道啊,不过看上去还好……”
“如果是这样,你也必须谨慎行事。最好是趁这个机会跟那个女人一刀两断。那件事之后,现在正是好时机。”
广濑又要了杯啤酒,继续说道:
“差不多到你受罪的时候了。”
“是吗……”
“反正让两个女人在机场见面这样的丑事你是不要再做了。”
修平明白广濑的话,不过他不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简单用美丑来区分的。
“总之,你还是老实一点儿好!”
“近来你真是爱教训人啊!”
“我可没那个打算,只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觉得很危险。”
“没关系的!”
“这是你的事,我当然没关系。不过偷情可是相当耗神的事啊!”
流连花丛的公子哥儿说出的话自有它的说服力。
“你以后还是不要跟她见面比较好!”
“这不是你的事儿,你当然说得轻松!”
“那这就是命令!今后两天你都给我老实点儿!”
广濑很少用这么坚决的口气说话,沉默着把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
“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你们可能真的要离婚了。”
修平很认同地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后来他们又去了两家酒吧,一直玩到十二点多。
“我们就在这儿分开吧。”
修平点点头,和广濑告别上了出租车,这时他喃喃自语道:
“最终还是没有和叶子见面啊。”
他为自己的做法感到了一丝骄傲,可是一闭上眼睛,叶子的音容笑貌便又浮现在眼前。
“喂,喂!”
修平赶紧摇头警告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修平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样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先生!”
被叫起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到了家附近。修平又让他转过了一条小路,停到公寓门口,然后下车朝四周看了看。
寒春三月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看到妻子被那个男人送回家的,然而现在这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夏夜的热浪一股股地袭来。
“我刚才可是什么都没做!”
修平嘟囔了一句,夹起夹克衫和旅行包往家里走去。
清晨五点,修平在鸟儿的叫声中醒来。他以为自己还在蓼科的别墅里,往周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家了。
昨晚喝酒回来,一个人铺了被褥就钻进去睡了。把被子拉出来的时候拉门没有关好,留了一道缝隙,阳台上的窗帘也没有拉上,早晨的阳光就是从那道缝隙里透进来,让修平早早醒了过来。
盛夏时候的早晨五点,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已经清晰可见,在这晨光蒙蒙的房间里,修平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早晨六点钟起床,整个上午都是看书看电视消磨时间,下午和妻子女儿一起打网球,之后先吃了晚饭,然后从茅野乘中央线回到东京。在那儿把广濑约出来,到银座喝喝酒,凌晨一点才到了家。
其间,修平好几次都想到叶子,每次都想打电话给她,可是最后都忍住了。
“为什么……”渐渐明亮起来的房间里,修平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回想起来,这一个月里和叶子见面的念头一直在修平心里徘徊。特别是当他知道房子确实已经红杏出墙时,甚至想立刻跟叶子约会来报复她。
“我居然克制住了没和叶子见面,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唯一可以明确的就是他在盛怒之下跑去喝酒,结果到最后除了家他再无可去之处。等他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和妻子在同一个屋檐下。
虽然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但他也因此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不过因此就和好也是不可能的。在修平看来,在夫妻双双出轨的情况下,妻子的罪过更为严重,所以他根本没打算道歉。然而在这一点上,妻子也相当固执,不愿说句对不起。这正是聪明却好强的妻子令人恼火的地方。
总之,那天以来,两个人始终处于冷战状态。
如果家里房子大人又多,还可以借此分散一些注意力,但只有两个人的公寓生活里是没有避难所的。就算心里不愿意,吵了架的两个人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不过还好,修平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虽然两个人之间依然很少说话,仅限于生活里必要的对话,但是那不影响日常生活。不仅如此,正因为两个人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表面上看来,反而比以前更加平静。
其实这并没有给修平造成任何不便。今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过明后天妻子回来之后,他们就又恢复正常的生活了。妻子虽然不是特别温柔,也还是会为修平料理必要的家务事。修平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战状态下的安定,同时对安于现状的自己感到惊讶。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吧。”
冷静一想,其实修平和妻子之间的问题丝毫没有解决。除了在激烈的争吵中互相责难对方的不忠,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两个人都没有积极解决问题的意愿,所以,陷入现在这样的混沌状态也在情理之中。
修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直接质问妻子那个男人的姓名和职业,或是他们曾经发生过几次关系,究竟相爱到什么程度,这些话修平实在问不出口,就算问了,他也不认为房子会如实回答。再说,并不是问了就会有好结果。
在这一点上,修平也是如此,如果妻子追问他有关叶子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实话实说。
说得明白一点,这种事情不管是问还是被问都会相当不痛快。
“没有比质问偷情的妻子更丢人的丈夫了!”
修平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有一档午间连续剧讲的是丈夫苦苦哀求抛夫弃子的妻子回心转意,修平可不愿意像他那么没出息。
而且就算真的不顾颜面了,女人一旦离开了也不会回头的。
这个时候,男人就只需要呵斥一声“别胡闹”,然后就该承担后果。这是男人的果敢,也是男人的美学。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让修平不想再去重提旧事了。
不过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情况依然暧昧不清。
在那之后,妻子有没有再去和那个男人见面?还是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念?这些事情除了去问她是没办法知道的,因为要顾及男人的自尊心,所以修平并不想开口。
当然,妻子也绝不可能主动提起,于是两个人继续着相互猜疑的生活。
不过让修平比较安心的是,争吵过后,妻子谨言慎行,没有再和那个男人见过面。当然,修平没有明确问过,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多少还是有所感觉的。
这段时间以来,房子表现得十分冷淡,话也很少,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做得认认真真。晚上很早回家,家务事一件不少,手绢和袜子也都适时准备好。如果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男人的话,必然做不到这么细心。
当然,修平是不会为了这些表面功夫就放下心来的。
也许在妻子顺从的外表下,内心深处还在挂念着那个男人。
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修平自己。那件事以来,虽然没有和叶子见面,但是他心里仍然会想起叶子,昨晚差点儿就打电话给她了,而且也不能保证今后再也不见面。
想到这一点,修平就无法完全信任妻子了。
女人天生就是演员。尤其是在掩饰婚外情的时候,更是有着出众的才能。
尽管如此,还是可以肯定,近来妻子并没有和那个男人见面。近二十年的夫妻了,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可以说,正是修平深信这一点,才克制住了和叶子约会的念头。
“反正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修平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然而下一刻,另一个想法又涌上了心头:
“不管怎么说,妻子都已经把身体给了别的男人,有我这个丈夫在,居然还接受别人!”
“我该原谅这种女人吗?”
修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纵容她了,可是他又提不起勇气来做个了断。
原因之一就是他自己也在外偷腥,不是没有理亏的地方,再加上如果和妻子大吵一架把她赶出家门的话,那么从明天开始,生活就会乱套的。
虽然男人看起来很有本事,但是如果没有个能守家的女人,生活就会立刻乱了章法。非但没有饭吃,房间脏了没有人整理,内衣袜子破了也没有人补。
因为担心这个才不和妻子正面较量。这其实是个很窝囊的理由。
如果真的无法容忍了,不管有多少不便也会把她赶出家门,要不然男人就自行离家出走。其实真正要离婚的男人不会理会明天的饭菜和内衣之类的事情,会毅然地跟妻子对抗,然后决然地离她而去。但是修平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而且不管妻子在不在,这个家始终是他的牵挂。
“这样说,我还在爱着她吗?”
这话一出口,修平慌忙敲了敲自己的头。
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对妻子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了,不,甚至在结婚之初他也很少说出口。然而,知道了她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却还和她一起生活,从广义上来说,或许这就是爱。如果这样说太牵强,那么应该叫留恋吧。
暂且不管争执的原因,修平可以想象如果妻子现在离他而去,他会有多么惊慌。也许会忘记男人的面子,嘴里喊着“为什么要离开我”,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
其实,修平对房子仍然心存依恋,这从他刚刚怀疑妻子红杏出墙时的态度就可以一目了然。
之前修平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被别的男人爱上。然而就是从怀疑的那一瞬间开始,修平对妻子有了改观。她没有中年发福的倾向,姿色也还不错,而且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女人,后来到出版社重新工作,既有着职业女性的冷静,又兼具岁月历练出的柔和。再加上她的父亲是大公司的董事,得天独厚的家庭环境培养出了她落落大方的气质和良好的修养。
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修平已经忽略了她的这些好,不过在旁人看来,也许她还是相当优秀的。至少对于那些比修平年轻的男人来说,把房子看成是很有魅力的职业女性,也不足为奇。
“我真的还爱着她吗……”
修平嘀咕着,把头歪了歪。
他觉得确实是这样,但是和这句话的意思又有些不同。说到爱,总是感觉应该再多些激情燃烧的意味,然而现在对于妻子却没有那样的激情。他们的感情是朴素的,淡泊的,虽不至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给人如坐春风的感觉。
“虽然平时不觉得妻子有多重要,但是如果她不在身边,我还真是很麻烦。”
总之如果现在离婚,受困的还是自己。
“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你们可能真的要离婚了。”广濑的这句话也成了警钟再次在耳边响起。
想到这里,修平叹了口气。
现在除了静观其变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难不成两个人都在销声匿迹准备伺机而动吗?
“不过……”
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修平喃喃自语:
“也许两个人都不再追究,就这样糊涂地过下去也挺好的……”
并不是修平对这样的状态有着十足的信心,然而不能否认,这也许就是现实生活中夫妻相处的一种智慧。
[1] 意为“肘”。——译者注
[2] 意为“铁肘”。——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