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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我心想,可你得跨入精灵环来接我。
可现在还在乎精灵环似乎非常愚蠢。这是我的父亲,不是饿鸟引诱我出去的“蜡像”。现在是晚上,父亲下班回家,时间没有错。
我说:“乌苏拉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愠怒地说:“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恐吓她了?是不是对她很粗鲁?”
“我没有。”
他让手电筒的光照到我脸上,十分刺眼。“告诉我你对她说了什么。”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脾气。
“我什么都没对她说。她就这么走了。”
这话没错,或者说大体上没错。
“你现在就给我回家。”
“求你了,爸爸,我必须待在这里。”
“给我立刻回家!”父亲扯着嗓门怒吼。我承受不住:下嘴唇不断颤抖,鼻子开始流涕,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生疼不已。但泪水没有下落,我眨巴眼睛,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正在和我说话的人,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吗?
“我不喜欢你吼我。”我说。
“我也不喜欢你跟个小畜生似的!”他冲我大吼。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淌下面颊。那一夜,我在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在这个地方。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我顶住了比他所经历的更可怕的遭遇。忽然间,我明白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抬起头,看着光亮后方高大的黑色身影,说:“惹哭一个小男孩让你觉得自己很强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我永远都不应该说出来。
借着手电筒的光晕,我看到他的脸皱成一团,写满惊诧。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随即合上。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不记得父亲曾一度哑口无言。只有这一次。我觉得无比糟糕。我马上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临死之际嘴边挂着这句话。
可手电筒的光从我身上移开。父亲只说了两句话:“我们就在屋里。我会把你的晚饭放进烤炉。”
我目送着手电筒的光划过草坪,经过玫瑰花丛,向着房子上移,直至消失于视野之外。我听到后门打开,又再次关上。
你得以闭上双眼,小憩片刻,灼痛的眼球和钝痛的脑袋终得舒缓,可噩梦接连不断,你宁愿醒来……
有人在笑。我停下口中的歌吟,环视四周,可一个人也没见到。
“梦魇之歌。”一个声音说,“多么合乎时宜啊。”
她向我走来,模糊的脸庞逐渐清晰。她几乎全裸,面带微笑。几个小时前,我看到她被撕成碎片,而现在她是完整的,不过看上去比今晚我所见过的其他人都要虚幻。我看到房子闪烁的灯光穿透她的身体。她的笑容依然未变。
“你已经死了。”我对她说。
“没错,我被吞噬了。”乌苏拉·芒克顿说。
“你死了,你不是真实的。”
“我被吞噬了,”她重复道,“成了虚无。它们把我从体内放出来,只允许我出来一小会儿。那里很冷,很空。但它们向我保证会把你送给我,这样我就能有一个可以玩弄的东西,可以在黑暗中作伴的东西。等你被吞噬后,你也会化作虚无。你化作虚无后所剩下的东西都会属于我,成为我的玩具、我的消遣,我们将作为同被吞噬的伙伴,一直共处到时间尽头。我们会相处得非常愉快。”
一只虚幻的手举了起来,触碰唇上的微笑,为我送来一枚乌苏拉的飞吻。
“我等着你。”乌苏拉说。
身后的杜鹃花丛沙沙作响,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个轻快而年轻的女声:“没事啦。姥姥已经搞定了,所有事情都已办妥。你出来吧。”
杜鹃花丛上的月亮清晰可见,皎洁的新月,如同剪下的一片厚指甲。
我坐在枯树旁,没有动。
“过来吧,小笨蛋。我跟你说,它们都已经回家啦。”莱蒂说。
“如果你真的是莱蒂的话,”我对她说,“那你就过来啊。”
她停留在原地,露出朦胧的女孩外形。接着她笑了笑,向四周伸展,不断颤动。她不过是另一个影子,一个填满黑夜的影子。
“你饿了。”黑夜里的声音说。这已不再是莱蒂的声音,也许是我幻听,可这声音非常响:“你累了。你的家庭厌恶你。你没有朋友。至于莱蒂·赫姆斯托克,我们遗憾地告诉你,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要是能看清是谁在说话就好了。有个恐惧的具体对象,比起面对可以化作任何东西的某样东西,要容易面对得多。
“谁在乎你呢?”那个声音是如此无可奈何,又如此切中要害,“好啦,踏出圆环,到我们这边来吧。只需一步就好。踏出边界,我们就会让你的痛苦烟消云散。无论是此刻的痛苦,还是即将到来的痛苦,通通化为乌有,再也不会找上你。”
这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两个人,乃至一百个人在齐声说话。好多好多声音,我辨不出到底有多少。
“你在这个世界怎么能开心呢?你的心脏里有个虫洞,身体里有个通向未知世界的入口。当你日渐长大,它们会不断渴求,不断叫嚣,让你一刻也无法忘却它们的存在。若你没有听从它们发出的‘心声’,找寻到那个你无法拥有乃至无法想象的东西,缺失之感就会让你夜不能寐,搅乱你的日常,摧毁你的生活,直到你最后一次合上双眼,直到你所爱的人给你下毒,把你卖给解剖者。即便死到临头,你的身体里仍然有个虫洞,你会哭号,你会咒骂这浑浑噩噩的一生。你无法成长。当然,你可以选择走出来,由我们为此画上句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不然你也可以选择待在圆环里,死于饥饿和恐惧。等你死了,这个圆环就会毫无用处,我们就能拽出你的心脏,夺走你的灵魂,留作纪念。”
“你说的也许是真的,”我对黑暗与影子说,“也许不是。就算是真的,那就那样吧,我不在乎。我要在这里等莱蒂,她会回来找我的。你们这帮愚蠢又恐怖的家伙,就因为我身体里多了点东西,连我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就想把我撕成碎片,就算在这里等莱蒂等到死,也好过你们说的那种去路!”
沉寂。无数影子似乎再次融入黑暗。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确认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在童年的那一刻,我居然不再害怕黑暗,甚至能从容赴死,只要是因等待莱蒂而死。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我等待黑夜再度开口与我对话,等待有人到来,等待想象中的幽灵鬼怪站在圆环外诱使我出去。可什么都没再发生,只有我在静静等待。
月亮越升越高。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默默哼唱,拢出一个个词的嘴形。
你的身心频频受挫,你的脖颈时常痉挛
怪不得你常头搁地板,鼾声连连
针扎般的疼痛起于脚心,直贯胫部
肌肉的抽痛打搅了左腿的睡眠
脚趾的绞痛
鼻头的苍蝇
肺中的尘团
灼烧的舌头
干渴难耐何时解
三叶草间困难眠
我把整首歌从头到尾唱了两三遍,唱给自己听。记得所有的歌词让我心安,即使我一直没太理解歌词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