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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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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足不出户,实际上,他多半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极度恐慌,害怕自己快要死了,但又对生命本身漠然置之。他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猎杀、诱捕和跟踪。这种感觉支配了他。哪怕只是壁毯在风中抖动一下,他也会发抖。枯叶被吹到铅框玻璃上,在他看来就像自己徒劳的决心和狂躁的悔恨。每当闭上双眼,他就又看到了那张水手的脸,透过雾蒙蒙的窗玻璃窥视着他,恐惧似乎又抓住了他的心。

但或许,这只是他的幻觉在黑夜中唤醒了复仇之神,在他面前演示着惩罚的可怕景象。实际生活混乱无序,但想象却有严密的逻辑。正是想象使悔恨紧跟罪恶的脚步,也正是想象,促使每一种罪恶都衍生出稀奇古怪的余孽。在平凡的现实世界,恶无恶报,善无善报。强者获赐成功,弱者只剩失败,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如果有陌生人在房子周围窥探,他一定会被仆人或看守看到;如果花圃里发现有脚印,园丁一定会来报告。是的,那只是他的幻觉。西比尔·文恩的弟弟没想要回来杀他。他已经乘船出海,沉没于冬日的某处海底。无论如何,这人已经威胁不到他了。啊,那人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会知道他是谁。青春的面具救了他。

然而,即使那只是幻象,一想到良知竟能唤起如此可怕的幻象,并赋予幻象具体可见的形式,他就觉得恐怖。如果罪恶的阴影从静寂的角落日夜窥视着他,在秘密之地嘲笑他,他出席盛宴时对他耳语,他酣睡时用冰冷的手指把他弄醒,那么他将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当这种想法从他脑中闪过,他吓得脸色苍白,似乎连空气都突然变冷了。啊!那是一个怎样疯狂、野蛮的时刻,他竟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哪怕只是想起那幅场景,他都觉得恐怖!他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一切,每一个可怕的细节都历历在目,让他倍加恐惧。时间的黑洞里涌现出他罪恶的形象,鲜血淋淋。亨利勋爵在六点进来时,发现他正撕心裂肺地哭着。

直到第三天他才敢出门。冬日明净的清晨里,洋溢着松香气息的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让他恢复了欢乐和生活热情。但这种变化并不只是物质环境造成的。他自己的天性在对抗过度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试图削弱和损伤他完美的冷静。性情细腻敏感的人总是这样。他们强烈的情绪要么四处碰壁,要么低头臣服;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浅薄的悲和爱能够长存,伟大的悲和爱则只能毁于自身的丰盈。另外,他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只是充满恐惧的想象的牺牲品。当他回顾自己的恐惧时,他略露怜悯,又极端蔑视。

早饭后,他与公爵夫人在花园里散了一小时步,随后驱车穿过公园去狩猎。草地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盐般的凝霜,天空宛如一只倒扣的蓝色金属杯。平静的湖面四周芦苇丛生,岸边结了一层薄冰。

在松树林的转角处,他看见公爵夫人的弟弟杰弗里·克劳斯顿爵士从枪膛里退出两个空弹壳。他跳下车,打发马夫把马牵回家,自己穿过枯萎的凤尾草和粗糙的灌木丛,朝客人走去。

“收获大吗,杰弗里?”他问。

“一般般,道林,我想大多数鸟都飞到空地上去了。我敢说,午饭后我们换个新地方,可能会好些。”

道林在他身边信步走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的香气,树林中闪烁着的红棕色的光,帮忙引诱猎物的人不时爆发出的粗犷喊叫,和随之响起的尖利的枪声,都让他着迷。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愉悦的自由感,完全沉浸在了无忧无虑的幸福和满不在乎的快乐之中。

突然,在他们前方大约二十码远的起伏不定的枯草丛中,一只野兔被惊起,它竖着黑梢耳朵,长后腿奋力奔跑,往浓密的桤树丛中窜去。杰弗里爵士把枪架上肩头。奇怪的是,野兔优雅的动作让道林·格雷着了迷,他脱口而出:“别开枪,杰弗里,饶它一命吧。”

“胡说什么,道林!”他的伙伴大笑道。当野兔就要跑进树丛时,他开枪了。两声叫喊传来,兔子可怕的惨叫,和一个人痛苦的叫喊,后者更骇人。

“天哪!我打中了一个帮忙引出猎物的人!”杰弗里爵士喊起来,“竟然跑到我枪口前,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别朝那儿开枪了!”他拼尽全力喊道,“伤到人了。”

猎场看守拿着一根棍子跑了过来。

“在哪儿,先生?他在哪儿?”他叫道。此时,整条狩猎线上的枪声都停止了。

“在这儿。”杰弗里爵士愤怒地回答,一边匆忙朝草丛跑去,“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让你的人躲到后面去?把我打猎的兴致都破坏了。”

道林看着他们拨开摇摆的柔软枝条,钻进桤树丛中。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了,把一具尸体拖到了阳光下。他吓得转过身去。他似乎觉得自己到哪儿,厄运就会接踵而至。他听见杰弗里爵士在问这人是否真死了,看守回答说是的。林子里似乎突然多了很多人,脚步杂乱,嗡嗡低语声响成一片。一只铜色胸脯的大野鸡拍打着翅膀越过树枝从人群头顶飞过。

过了一会儿——在那种慌乱的状态下,他像经过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时光——有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吓了一跳,回头去看。

“道林,”亨利勋爵说,“最好告诉他们今天就别打猎了,再继续下去不体面。”

“我倒愿能永远停止打猎,哈利,”他痛苦地回答,“这件事既讨厌又残酷。那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

“恐怕是的,”亨利勋爵回答,“一枪正打在他胸口,一定是当场毙命的。来吧,我们回家。”

他们并肩朝大路方向走了大约五十码,两人都没开口。随后,道林看了看亨利勋爵,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哈利,非常严重的不祥之兆。”

“什么?”亨利勋爵问,“哦!我猜你说的是这次意外吧。亲爱的老兄,我们束手无策。是那个人自己的错,他为何要跑到枪口前呢?而且,这与我们无关。当然,对杰弗里而言非常尴尬。对那些乱射一气的猎人,这种事没什么。人们以为那一枪是乱打的,但杰弗里没有乱来,他打得很准。不过这事现在说也没用了。”

道林摇了摇头:“这是不祥之兆,哈利。我觉得我们中有人要遭厄运了,也许就是我。”他补充了一句,痛苦地用手遮住双眼。

亨利勋爵大笑起来:“这世上唯一可怕之事就是厌倦,道林。那是无法原谅的一种罪孽。但只要这些人不在餐桌上喋喋不休地谈论这事,我们就不用忍受厌倦。我必须得告诉他们,禁止谈论这个话题。至于兆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兆头之事。命运之神不会给我们派遣使者,因为她太聪明,或者太残酷了,不会这样做。而且你能出什么事呢,道林?你拥有世人想要的一切。谁都愿意与你互换位置。”

“我也愿意与任何人互换位置,哈利。别那样笑,我和你说的都是实话。刚刚死掉的那个可怜的乡下人都比我要好。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亡的临近。可怕的死亡之翼似乎就盘桓在我周围沉闷厚重的空气中。天哪!难道你没看到有一个人就躲在那边的树后,在监视我,等着我吗?”

亨利勋爵顺着那戴着手套不停发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他笑着说,“园丁在等着你。我想他要问你,今晚的餐桌上要摆什么花。亲爱的老兄,你真是紧张得离谱!待我们回到城里,你得来找我的医生看看。”

道林看见园丁走近,才释然地松了口气。园丁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帽子,迟疑地看了看亨利勋爵,随后拿出一封信交给主人。“尊贵的公爵夫人让我等你回音。”他低声说。

道林把信放入口袋。“告诉公爵夫人,我马上回。”他冷冷地说。园丁转身,疾步朝房子方向走去。

“女人真爱做危险的事啊!”亨利勋爵笑着说,“这是她们最让我敬慕的品性之一。只要有人旁观,女人和谁都可以调情。”

“你真爱说危险的话,哈利!就眼前之事而言,你可说偏了。我非常喜欢公爵夫人,可我并不爱她。”

“但公爵夫人非常爱你,虽然并不那么喜欢你。所以你们俩是绝配。”

“你说的是谣言,哈利,而谣言从没有任何根据。”

“每个谣言的根据,都是一种不道德的确定。”亨利勋爵说着,点了一支烟。

“你为了说出一个警句,可以不惜牺牲任何人,哈利。”

“世人都是自愿牺牲的。”他回答。

“我希望自己能爱,”道林·格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深沉的悲哀,“但我似乎已失去了激情,忘记了欲望。我太关注自身了,我的人性成了自己的重负。我想躲避,想逃离,想忘却。我居然跑来这里,真是傻透了。我要给哈威拍封电报,叫他备好游艇。人在游艇上才安全。”

“你怎么不安全了,道林?你遇到麻烦了。为何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你知道我会帮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哈利,”他伤感地回答,“我想这只是我的一种幻觉。这次不幸的事故弄得我心绪不宁。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种事也可能会降临到我头上。”

“真是胡说八道!”

“我希望是胡说八道,但我总忍不住有这种感觉。呵!公爵夫人来了,看起来就像穿着定制长袍的阿尔忒弥斯[1]。你看,公爵夫人,我们回来了。”

“我都听说了,格雷先生。”她说,“可怜的杰弗里苦恼极了,好像你之前还叫他不要朝那兔子开枪。真奇怪!”

“是啊,真是很奇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样说,突发奇想吧。那只兔子像是世上最可爱的小生灵。但我很遗憾他们把那个人的事告诉你了,这真是个可怕的话题。”

“让人讨厌的话题,”亨利勋爵插嘴说,“没有任何心理学价值。相反,如果杰弗里是故意的,就会更有趣了!我更愿意结识一个真正的谋杀犯。”

“你多可怕啊,哈利!”公爵夫人叫道,“你说对吗,格雷先生?哈利,格雷先生又病了。他要晕倒了。”

道林吃力地站直,笑了笑。“我没事,公爵夫人,”他低声说,“我的神经完全错乱了,没什么。怕是今天早上走得太多。我没听见哈利在说什么,是很坏的事吗?你改天一定得告诉我。我想我得去躺一会儿,你们会原谅我的,对吗?”

他们走到了从温室通向露台的大楼梯前。玻璃门在道林身后关上时,亨利勋爵回过头来,慵懒的双眼看着公爵夫人。“你非常爱他吗?”他问。

她久久没有作答,而是站着看风景。“我希望自己能知道。”她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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