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16)(2/2)
“那当然了。她从来不戴假发,你从来不戴疝气带。”
巨人走到了水池边,开始用钢丝球刮擦一个留有豆渣残痕的罐子。
“开开玩笑你总不会介意吧。”拉夫说,“对不对?别生气了。我会想办法让康拉德过来的。哎,霍尔斯特,别这么没精打采了。开个玩笑你总不会生气的吧。”
“他的脸到底怎么了?”霍尔斯特不情愿地问道。
“就像个奇迹,一下子都痊愈了。而且越变越好。有时候他看上去就像电影《茶花女》中的罗伯特·泰勒 [629] 。”
“我下次得再来您家一趟,把篱笆后面的旧木板和垃圾烧掉。”
“不着急的。”米谢勒说。
“不行。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做。”
“等你有了时间再说。”
“什么时候呢?”
“等你有了时间的时候。”
米谢勒晒黑了。她和特雷泽去了海边,她说。她婆婆在克诺克 [630] 有度假公寓,她们去那儿庆祝她的生日。雷内杰用陶泥做了一个侏儒,也可能是一个蘑菇。不管怎样是红色的,有眼睛。路易斯几乎不敢看米谢勒的嘴唇,那是外翻的、滴泪的、现在藏在一条百褶裙下面的另一张嘴旋转了九十度的镜像。他也不敢看她坚挺的胸部。
“根特正在放有安德鲁斯姐妹参演的《好莱坞餐厅》 [631] 。”他说。
“啊,这部电影我几个月之前就已经看过了。”
“您有时候也会想我吗?”
“不是每天都想。”
“我什么时候能来你家烧掉那些东西?”
她在想。星期三不行,她的清洁工会来。之后那天是大卫基金会 [632] 的集会。周末的话,她又要再去克诺克了,她已经答应好了的。
“下星期吧。下周末。”
“如果我那时候能来的话。”他败兴地说。
她向皱着眉头走过的梅尔腾斯神父打了个招呼。“我得回家了,”米谢勒急急忙忙地说,“我在等一个电话。”她跳上了自行车,将车座上柔韧的李子压成了糨糊。
“再会了,我的小王子 。”
“再会 。”(床铺,床铺)
路易斯在科恩市场这一站下了有轨电车,同一个邮差说起话来。他听不懂油乎乎的、半截发音被吞掉的根特方言,但这个邮差还是给他指出了去米尔保兄弟大街的路,很近,往左走,“直接穿过大教堂咯。”路易斯走过了冯·艾克 [633] 兄弟的雕像,走过了盖拉尔德那个魔鬼的宫殿,走过了大教堂。大教堂里面肯定能找到明信片上的有上帝羔羊的圣坛。他在教堂大钟敲响的时候按了门铃。一个戴眼镜的瘦长男人刚刚从厕所里出来——因为马桶冲水的声音还听得到,递给了他一只湿漉漉的手。
“公证人不在。”他边说,边带头走过一条走廊,走廊墙上挂的浅绿色丝绸帷幔肯定是出自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皇 [634] 的时代,这位女皇禁止了耶稣会;或者是出自贝利撒留 [635] 统帅的时代,那位统帅最后作为乞丐死去。
在公证人的会客室里放着整墙高的档案柜,弗里格的父亲就坐在书桌后面。看得出来这不是他往常坐的位子。除了没有墨水的大理石墨水瓶和一支拭墨笔,书桌就是空的。墨索里尼的书桌也总是空的;堆了许多档案文件的地方,都不会是有人办公的地方。教堂钟声奏出的是古老民歌:“小可爱,来吧,让我们跳舞吧! ”深绿色的牛眼形玻璃投下了一种不真实的光在弗里格的父亲身上,坐在公证人椅子里的这个男人。
“公证人在诺曼底。”这男人说,“你看上去和我儿子经常描述的一模一样。你看上去是个正派小伙子。”
“差不多是吧。”路易斯说。
“坐吧。我给你写信,是因为……”(写在公证人信纸上:“尊敬的塞涅夫先生,为了一件重要的私人事务,我想用下午的时间在公证人孟杰伊的事务所里与您谈一次话。阿迭玛·弗里格秘书。 ”路易斯立刻有了疯狂的念头,要不就是埃纳省的那座宫殿里的财宝在几百年后终于分到了继承人手上,要不就是由于他对杰迪的一顿吹嘘,人们把他当作了约翰·戴埃纳。)
“我首先想通知你盖拉尔德的死讯。但我觉得我也有责任亲自告诉你,我对此也感到格外难过。你看起来是个正派小伙子,所以……”
“死了。”路易斯说。
“对。”父亲说。弗里格在他一生中个头都没有超过这个战前、战中自己也做公证人的男人。
“我很想请你喝杯咖啡,但餐饮间已经关了。公证人在诺曼底玩帆船。也许有汽水,在基瑟勒的办公室里……”
“不用了,谢谢。他死了?”(在青少年营,在步兵队,在奥德河上?作为预备炮兵在高射炮旁守到最后一刻?什么时候?整段时间里都像是被碾碎的苍蝇。其他食肉的苍蝇围绕着它嗡嗡飞。我有好几个月都没再想过他。“不是每天都想。”在德国人和乌克兰人穿着国防军制服撤退,把床上铺盖和日用器具挂在炮架上推走的时候,我以为,他会跟他们一起走。如果我是个女孩,我现在就会痛哭流涕。找手帕,擦鼻涕,要水,要安慰。)
男人拉开了一个有点卡住的书桌抽屉,取出了一张带有公证人孟杰伊的信笺抬头的信纸,机械地在上面勾出一组类似于三叶草的花儿。
“我总是劝自己说,不管怎样,他的死是平和的,结束得快的。”他的喉结在对他来说过大的、磨损了的衬衣衣领之上起起落落,他的眼镜上蒙了雾气。“他死的那天早上,他请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就是这封。”他费劲地从后裤带里掏出一个盖着红色“航空信 ”字样的淡蓝色信封。路易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用粗大字体写的。“y”那个字母放在一个看上去像小鱼钩的曲线下面。
男人用手帕擦了擦眼镜片,浮肿的眼睛周边是深棕色的眼圈。“他所有的老师都一致认为他是很有天赋的。”
“我没听到任何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路易斯说,“我要是早知道了的话……”
“十一天前下葬的。”
“……我肯定会赶来的。”
“赶在他死之前吗?”
“之前和之后。”(但不是在死的那一刻)
“我们从来就不知道我们到底必须做什么,我们这些教育者。我们知道的时候都已经太晚了。太严厉了不行,太散漫了也不行。总是以为‘我至少能阻止最坏的事儿发生……’他和你一样大啊。”
“小可爱,来吧,让我们跳舞吧!”画有在莱厄河或谢尔德 [636] 河里蹚水的母牛的油画下面是多肉植物,看得出来要么就是浇水太少,要么就是浇了太多水。暖气管道里的水滴滴答答地漏下来,就像撒尿不畅的梅克伦堡侏儒古斯塔夫·菲尔布歇。
“到最后一天,他都在弹班卓琴。可我居然还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弹那玩意儿了!’”
“他是怎么死的?因为什么死的?遭遇了什么死的?”
“他是自杀。”老弗里格像个刑事审查官一样冷静地说。
“他和你一样大啊,路易斯。”他轻声说。
这个颓丧的男人到底要我做什么呢?他为什么像对自己同类说话一样和我说话,就好像我也能和他一样用魔鬼般的冷漠说起弗里格,那个金红头发的弗里格,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以前管他叫“我的爱”?
男人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这时候弗里格躺在了寄宿学校大门外,手里拿着冒烟的手枪。修女亚当说:“他在这儿会冻死的,来,路易斯,帮帮我。”他们两个人把这疲软的身体抬到了圣贝尔纳德岩洞里。圣洁的处女穿着镶有金色星星的蓝色大衣,上面颜色有点脱落了,她说:“使徒佩特鲁斯,你会落下热泪!”
透过眯成缝的滚热、湿透的眼睛,路易斯看到弗里格的父亲回来了。男人从一个鼓鼓的人造革书包里掏出了一包灰色的棉毛,那是一件套头衫;领口周围绣了鲁内文“ar”。“ar”指的是太阳。也是雅利安人(arier)。工作(arbeit):太阳的战利品。“ar”的口号:“让光荣耀。”
路易斯犹豫地把套头衫放在膝盖上。
“这件毛衣是他母亲织的。她再也没法从这事儿里解脱出来了。她现在得全力照顾瓦尔德。幸好瓦尔德还太小,还不明白他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可爱,来吧,让我们跳舞吧!”还要多久啊!还没完吗?
“都是教士们的错!”弗里格先生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所以我给你写信让你来。因为我不想还有任何孩子成为教士的牺牲品。”
他飞快地勾出一连串小花。
“盖拉尔德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去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那儿。就那一次,不算多吧。他在那个女人那儿染上了病,就是教士们说的女人病。”
“所以他才……”
弗里格先生点点头。
“这个病有药可以治的。这种情况下本来可以做点什么的,不至于弄到什么都太晚了。这个病和其他任何病都一样啊。可是我们的小伙子,我们的小伙子肯定不知道啊!谁知道那些教士都对他讲了什么?脑萎缩、脊髓痨,还有什么?”
路易斯在格拉斯雷码头上昏昏沉沉地走着,走过了世界博览会的伪历史外墙,走过了新哥特风格的邮局。有轨电车的叮当铃声、汽车的喇叭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弗里格父亲让人痛苦的拖长的嗓音,都让他头昏。突然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夹在胳膊下的这件套头衫也许是来自弗里格被坏名声女人钉上十字架的那个风月场。不,更有可能的是,这是一个“黑卫队”成员的妻子,是那些被逮捕的“黑卫队”成员的姐妹、母亲、女儿中的一个。她为了复仇把病传染给了军事法庭检察官和警官,但有时也换换口味,传染一下弗里格这样的人。弗里格这个阴险小人,想把他的遗留物传给我,从他发霉的棺材里伸出手来抓我,借助这件毛衣散播他的瘟疫。在写着鲁内文“ar”的棉毛里聚集了米泽尔,看不见的、贪婪的病菌。路易斯愤怒地叫出了声,把套头衫扔进了排水沟里,还两只脚轮番踩了几下,飞快地跑开了,然后渐渐慢下来,在纺织大亨利芬·鲍文斯 [637] 的全身雕像旁边才又恢复平静。
弗里格父亲缓慢而又小心地说出的话现在又进入了他脑海。别再想了。他打开了航空信的信封。信没有边缘。有着狐狸红头发的节约的弗里格。
“好友路易斯,我是从坟墓里给你,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置我于不顾的你,说出这些话的。但我不会为此生你的气。你有权那么做。在我还活着的分分秒秒,我都不会怪罪你。你还记得我有多么爱你吗?我从来没有说出半句这样的话,因为我认为,被爱的那个人肯定也会感觉到,会认识到这份爱。如果不是这样,那真可惜,我的爱人 。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不然还能等到什么时候?对我来说再没有‘不然的话’,也没有‘其他时候’了。我的身体现在马上就会康复。或者马上就会死去。是个难过去的坎儿,我珍爱的路,但我有信心。毕竟我是想学医学,做医生或外科手术师的。我现在就能做点尝试了。不过我的信心还是不够,不太够。世事难料。如果我的身体康复了,你就不会读到这封信了。另外一种可能,点点点。另外一种可能,是我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听起来有点可笑,我现在也忍不住笑了,虽然我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很多年前你在修道院食堂里就这么说过。但我不想废话太多。我原来认为弗兰德的复兴,哪怕是在德国的皮鞭下的复兴,是我的理想。但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点点点,我不再这么肯定了。生活要过美好 ,宝贵的伙伴,你的弗。又及:我把我们的护身符放进了嘴里,这样情况太糟糕的时候我就可以咬一咬它。你还记得吗,我们的护身符,使徒佩特鲁斯?但愿我们的护身符能保佑我,让我永远不需要寄出这封信,让它变成废纸一张,狗都不理。你的小苍蝇 [638] 。”
路易斯从魔鬼盖拉尔德的城堡和主教大宅旁边走过,然后又沿着莱厄河、谢尔德河或运河走。河里躺着一艘损坏严重的货船。信的碎屑落到了涂了焦油的船舱板上。太晚了。一点消息都没听说。我给死了的莫里斯写信。死了的弗里格给我写信。这都是无意义的苦想,都是空发的哀愁,因为哀愁所系,其实并不存在,因为我不知道它的存在。现在它却来临了。
父亲那被恶臭围绕的嗓音在试探,在感觉,像舌头回到一颗发痛的牙齿一样回来了。工厂里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可是那嗓音,因为他而不是他儿子所遭遇的不公而充满迟滞的愤懑,傲慢又黏糊,始终盘踞在路易斯的头脑里。住在我们童年时代的那栋新哥特式小塔楼里的弗里格,他跟随着身着修女服,手持盛有热煤的铁锹的七个聪明处女中的一个,穿过了墙上镶大理石的走廊。他总是在那儿,我已经不记得,他怎么会从小家伙组成的无名畜群里脱离出来,暴露出原形,一个有名字的弗里格,琥珀色的眼睛里撒了沙魔的沙子 [639] ,鼻子里流鼻涕,头发里有肥皂泡,那个时候脖子上就戴了一颗磨石。
路易斯一直都听到父亲的双重嗓音在耳边响——既像调频差的伦敦电台一样从远处传来,又像呼吸声一样近在咫尺。想学医学的盖拉尔德,拿起了他祖父的一把剃须刀,朝着自己的阴囊切了下去,要让睾丸掉出来。但他没有做到。然后他用碘酒浸湿了棉线,包住了他被传染的下体,然后再切下来。睾丸他在厕所里就冲走了。“……还会怎样?它们就再也找不到了。然后他直到生命终结都一直躺着了,路易斯。他的终结比人们想的要温柔些。失血而死,会引起某种狂喜的快感,我们的家庭医生说。盖拉尔德躺在那儿,胳膊里夹着班卓琴。多的我也没法告诉你了,路易斯。但我想让你知道刚才那些情况。在他的臼齿之间夹着一颗磨损了的旧的铅制‘比克尔’。”
“我不知道,你们感觉怎么样。我反正是再也搞不明白这些人了。他们在战争期间可不是这样的。有多不一样呢?哎,我该怎么说呢?他们还有某种理想。我这话当然不是说,他们是赞成或反对希特勒的。不,我说的是那种感觉,觉得我们所有人是拧成一股绳的,我们有了人造黄油和煤饼,时不时有了一点儿香肠,都能熬下去。如果同时还能挣点儿钱,当然更好,但首先是要帮帮邻里乡亲啊。但如今呢,我真不明白了,就拿水管工皮尔来说吧,他一辈子都是个老实的管道工,哪儿漏水了他立刻就会跳出来,而且还很有礼貌:‘如果这儿还有问题的话,您尽管告诉我,小姐。’可如今呢?前不久他来修我厕所里的弯管,还没走到花园门口,管子就又开始滴水了。我已经问了他一个星期了:‘皮尔,我什么时候能跟您结账?’结果他说什么呢?‘维奥蕾特夫人(可他明明知道说小姐才对),我也不能把我自己掰成四份用啊!’”
“噢,多么漂亮的一顶帽子啊,安格丽柯!”
“是一顶圆钟帽。但我回到家以后才发现这个帽子只加了一半衬里。这个骗子。伊丽莎白女王在《大众公报》的照片上戴的是同一款。不过她的帽子肯定是加足了衬里的。”
“这个白色和你的头发很搭配呢。”
“这是一种断裂白。”
“肯定挺快就会显脏,对吧?”
“我都是用丙酮洗的……不过在我戴上之前,我总会把手彻底洗干净。”
“你也可以用干面包洗。我的米色帽子我就总这么洗。”
“前几年谁能想得到这样的事儿啊?我们会用面包来洗帽子?”
“菲鲍文现在是一栋接一栋地拔高这些廉租楼啊。如果有个哥哥在内阁的话,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在战争期间肯定是不准他这么做的。德国人会说:‘菲鲍文,您给我们看看您的财务记录。不,不是这些。是藏在床底下的小盒子里的。我们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不参与经营的合伙人是路易泽·舍勒科斯夫人,您的嫂子?接下来几年就待在劳改营吧!’”
“昨天我赶时间。在去乘有轨电车的路上我还很快地交了足球彩票,买了一份《人民报》。我回到家,坐到壁炉旁边,打开报纸却懊恼地发现,他们塞给我的是前天的报纸。今天早上我又去了。‘可是先生,’卖报纸的说,‘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像您这样的话,每个人都能跑过来,读完了报纸,第二天又拿回来闹了。’”
“犹太人又在集会了。他们变得让人不舒服了。可他们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如果别人像那样对待你的话,你还能怎么做?是那样规模的暴行啊!现在风是从另一边吹了。这样也公平。他们在报复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人。换了是你,你还会怎么做?现在轮到他们来保护他们的种族了,为了达到目的就得把其他人都打倒。就是这世道。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公平。公平的世界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的。”
“但劳拉夫人到底戴过假发还是没戴过?”
“我从来没有从近处看过她。”
“可是我看过。那都是人的头发。”
“我认为那是假发。因为她懒到都不愿意去理发。把这样一个东西一戴,神不知鬼不觉的 ,头发一下就搞定了,干净利落。”
“霍尔斯特呢,他还是一个人守在有八十二扇门的屋子里。”
“你去选举吗?”
“作为一个比利时人,我非去不可啊。不然就得交两百法郎罚款呢。”
“我是生平第一次选了社会主义党。因为冯·阿克 [640] 不想把送到德国劳动的那些男青年送上法庭。我虽然知道,他这么做能确保有几十万的选票,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态度。”
“我不知道我该选谁。我要么就得选我不认识的家伙,他们宣称他们在黑暗的战争年代里为国奋战过,在那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地下抵抗活动里,要不就是我在四十年前的时代认识的那些人,还有就是吓得尿裤子然后逃到英国去的那些家伙。不是他们的话,也是他们的叔伯或女婿。”
“这些个五花八门的党派,只是往普通市民眼睛里扔沙子。其实都是互相勾结的。工会代表啦、议员啦、大股东啦、军人啦。报纸只是表面上代表了不同立场,其实是因为这样可以卖得更好。但所有的话都是有人口授的,是商量好了的。我们稍微往左偏一点,然后又往右偏一点,这是个探戈舞,不过我们首先要找个能管好羊圈的。”
“就,就是说,能把所有人都,都能联合起来,让大家不,不要太快炸,炸开,炸个七零八碎的。”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在一条船上。就是一大堆屎,皮埃特。你可以往钱柜里伸进这么多手指进去,但不能再多了,不然我就会往你背上捅一刀。好了,我闭上眼睛,你把手指放进去吧。——嘿,你还是往我背上捅了。——是啊,因为你这么笨,居然背对着我。”
“还有如今的电台广播。他们对听众是半点体谅心都没有了!在战争期间,放一张唱片都是轻轻放上去的,对耳朵来说很舒服,无可挑剔。今天他们只会四处乱扔唱片。结果唱片就有了划痕,会卡壳,在一段美妙曲子正当中停下来……”
“我们的国王还在等着回家。”
“他在等海岸安宁下来,按海盗的说法来说。”
“他会当着民众的面亲吻他弟弟,摄政王的脸颊,左边的和右边的。然后就会照他屁股上踢一脚。”
“摄政王的手上沾了太多血。”
“而且他也从来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总是在奥斯坦德酒吧里对那些放荡女人动手动脚。”
“是啊,那两只手也抖得太厉害,抓不住钢笔。所以他就没法签赦免申请书。”
“他就是害怕做错事情吧。”
“谁?查尔斯·西奥多·亨利·安东尼·迈恩拉德 [641] ,弗兰德伯爵的那个恶心鬼?他太懒了,懒得出奇,大多数时间里还醉得不省人事!”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他这一辈子都在听别人说:‘噢,列奥普德,噢,圣主,噢,陛下,噢,国王列奥普德三世!’‘查理,那是谁啊?啊,对了,是他弟弟!’现在他是摄政王了,要做起国王的事儿了,也要担负起一点儿生杀予夺的大权了。他会这样也正常啊。”
“那要这样说,死人们都从墓地里复活,向他讨个公道,也正常咯。不这样就根本不行啊。不这样的话,这尘世就都是反基督徒在统治了。”
“我遇到了胡明纳,实际上,是他开着一辆崭新发亮的别克车从我身边过去了。我说:‘哟,生意挺红火啊,莫里斯。泥瓦匠也能混到这样的好车!’‘抱歉,’他说,‘别提啥泥瓦匠了。我这儿是万能维修公司了!’
“我们闲扯了几句,他告诉我,他去修一个漏雨严重的阳台……等他拿起气焊嘴的时候,他看到,这家人卧室里挂了三四幅名画,到处都摆着中国瓷器,简单来说,就是这家人比他原来想的富有得多。‘我就爬到了屋顶上,’他说,‘用我的刀子往屋面油毡里割了四五下。“夫人,”我对那位夫人说,“您阳台的屋顶没有密封好,这没错,但问题出在屋檐水槽。”“这样啊,”她说,“那屋檐水槽也得修啊。”我就在上面打好了几个补丁,一个五十法郎。她总共付了七百五十法郎。谁在卧室里有真品名画,那就得拿点钱出来撒撒嘛。’
“我说:‘胡明纳,有的人连做他们棺材的木板都不配。’他说:‘你不是在说我吧?’我说:‘我说的是普遍情况。谁要对号入座就对号入座去。’”
“我们被夹在了美国人和俄罗斯人中间。不过隔远一点看的话,这两边的差别也不是那么大。两个国家都对那些他们降压不住的技术有嗜好。他们都想要创造所有人,不管根子如何,都一律平等的社会。”
“我们在战争期间吃了不少根子。”
“俄罗斯人还从来没有过文艺复兴!”
四处的海报都在预告全民欢庆日的来临。那些骑着马去水里拉网的螃蟹猎手被多尔夫·泽布洛克画了下来。在乌云密布,暴雨将至的天空下用哥特花体字写着:“我们的渔夫,大海的骑士! ”
列法艾特和他的助手路易斯坐在一条板凳上,他们前面就是海滩。传来悠闲喊叫的渔轮,正突突突地叫着从乳白色的海面驶回港口。在板凳后面,两位妇人手挽着手滑溜冰鞋。波浪上的闪光:银纸。
列法艾特在这一天卖出了一套四卷本吕斯布鲁克 [642] 全集,一套《机械工百科全书》和三本《简妮:宿命如此》,其中两本是带签名和题词的,也就意味着价格多四十法郎。
路易斯拖着出版社所出书目一半的样书,都很沉,皮革精装。他答应了维奥蕾特姨妈,要从奥斯坦德给她带回去新鲜的螃蟹。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买螃蟹,因为他们还必须走访三个地址,其中一个肯定是卖国贼的;路易斯的手不能有螃蟹味道,但这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他一旦买了,就会忍不住去拿。而天已经黑了。
在大坝上听到的主要都是法语的闲聊。邮轮进了港,已经亮起了灯照明。列法艾特站了起来,做了几个体操动作。“继续工作。”
“夫人,”列法艾特说,“我们代雷姆东克博士(或者公证人,或者牧师,或者律师,或者教授,诸如此类)向您致以最衷心的问候,博士先生要通过他的私人代表 表达对您的赞赏之情。”(或者,如果是一家明显有弗拉芒民族倾向的家庭,就要说:“通过我这卑微仆人。”)然后就是对现代或古典家居的恭维,用有意挑选的带有海岸地区方言口音的话。家中男主人大多不在家。“路易斯,给夫人看看那本讲拉特姆学派艺术家的书。把书放在那边的书架上看看效果。夫人,光就这个牛皮包装都值一百八十法郎。”或者,“看这套由淮南茨教授领头的一个教授团队撰写的《西方历史》,淮南茨教授的名字您肯定听过的,是狮子大学的。已经失传了。几本分卷也就只能在古董商那里买得到了,价格是要吓死人的。而且特别有趣,读起来就像部小说。我们不是常常都会忘记:‘兰赫马克—普尔卡佩莱战役 [643] ,那地方离这儿就几步之遥啊,那场战役是什么时候打的来着?战场上牺牲掉的将军又是谁?’”
这会儿天真的全黑了。列法艾特又给一个男人推销出去一本《简妮:宿命如此》。这个买家说:“那好吧,您就在里面留个签名吧。”又说,“我买这本书是出于团结,多的我也不说了,您懂我的。”
列法艾特现在坚定地往一条林荫道里走,林荫道两旁的小巷里发红光的酒吧一间挨着一间地排过去。在一个被街灯的微弱光线照得黑亮的橱窗前,他却突然站住了。橱窗里展示着穿内衣裤的女人的相片。路易斯离开了几米距离。列法艾特弯下腰,几乎是在舔橱窗玻璃了。路易斯羞愧地转过身去。水手们从身边走过,唱着“嘿哟,嘿哟”,《七个小矮人之歌》。橱窗里的灯亮起来,酒红色的一排大字“中途站”照到了列法艾特脸上,他叫了声“啊哈”,戴上了眼镜,往前弯得更低了。
“我们十点才开门,伙计。”一个粗壮如牛的男人说,他戴着那顶看门人的帽子就像那是“黑卫队”军官的帽子一样。
“伙计,”列法艾特说,“乔乔是不是以前在这儿工作过,米克·劳尔斯?”
“那肯定是在我之前的事儿了。”门卫说。
“我在这儿也看不到她的照片了。”
“如今女孩儿们是靠不住了,先生。不过这样也许更好。这样总能有鲜肉上门。”
“东方酒吧”是一个缩小版的清真寺,圆形的窗户在雕花铁栏杆背后放着粉红色的亮光。列法艾特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就像走进一家食品店。这我永远都做不到。“日安,我的小乔 。”他边说边亲了一个头发淡金色、身材壮实、穿晚礼服的女士扑了粉的脸颊。路易斯接过她的手,吻了吻长茧子的手面。
“嘿哟哟!一个经验老到的公子哥儿呀。”她叫道。在一个小舞台上放着一架钢琴,在合着的琴盖上马尔尼克斯·德·派德正趴着睡觉。他的头枕着手臂,有着孩子样儿的厚嘴唇的嘴张开着。汽车头灯射出的光线在酒吧里一闪一闪的。
“睡觉先生 。”妇人说。
“两杯香槟。”列法艾特说,“你呢,玛格特?”
“我要一杯君度。”玛格特说。
“这倒对谁都无害。”列法艾特说。三个工业家在向两个把自己装扮成蒂罗尔 [644] 村姑的奥斯坦德女孩儿说,明天的赛马,要不就是“香榭丽舍”,要不就是“纳克索斯五号”,要不就是传奇神马“克罗品内特”会赢。香槟冒着泡。睡觉的德·派德,穿了尖顶皮鞋的两只肥肥的大人脚并排放着,一个鞋尖配合着他在琴盖上弹奏想象的曲子——就像荷尔德林弹没有琴弦的羽管键琴一样——的手指有节奏地晃动。奥斯坦德女孩儿中的一个淡黄头发,留着刘海,戴着一条铜币项链,像铁心王子。她坐在香榭丽舍男人怀里,这男人对她又是抱又是挠又是摸又是亲的。她说唯一让她母亲还能活在世上的就是对新一季贝类几个星期后上市的期望了。“那让我们也来尝尝你的贝壳吧。”香榭丽舍叫了起来。她大笑,笑得让人看到了她的粉红舌头。铜币闪闪发亮。路易斯在喝了玛格特斟给他的第三杯香槟后,急着要去撒尿,但又不敢。他猜测吧台旁边的厚垫门是通往厕所的,但没有看到谁走进去。
德·派德站了起来。“名媛们,先生们,都想听什么曲子?我的曲目是有限的,但都是精选的。”
“我的弗兰……兰……兰德,我多……多喜爱。”路易斯叫道。
“你振作点。”列法艾特低声说道。
“如果这小伙子这么爱听这个。”玛格特说,她的手放在了路易斯的裤裆处,幸好那儿没什么动静。如果我站起来,跑到门口去,我就会啪的一下摔倒在地。如果我朝着铁心王子落下去,那她就没有小裤子了。
玛格特问,他是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她就住在附近。他也可以搬到她家住。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解决点买东西的小事儿。
(我死去了的教父说:“路易斯,你没有经商头脑。”)
“我得好好睡一觉才能决定。”他说。
“那就到我家睡。”玛格特说。
“玛格特,”路易斯大着舌头说,“这话不会是认真的吧。说什么成本啊,后勤啊,可是到了月底我手上能拿到什么实在东西?”
奇迹发生了。她惊讶地看着他,有那么片刻似乎心神完全不在现场了,然后就吻了他的嘴,说——火热舌头的奇迹,越过受选之人头顶互相交融——“看哪,小家伙。你还真有经商头脑嘛。”
“我现在为你们弹一曲。”德·派德说,“是为了方便你们接受而压缩了的版本,献给最小儿子的安魂曲。”他弹琴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教父的父亲,在他失去了胡子以后。虽然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来。但就是那种样子。傻样子。真的让人恼火。还是临死前在照片里最好看。“现在我想特地让玛格特高兴一下。”德·派德说——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之后,之前挤满了妓女、嗑药的人、打打砸砸的人、异教徒和各种妖魔鬼怪的酒吧这会儿落进了安静的黑洞,顶多只有一条木蠹蛾在路易斯的颞骨上咬啊咬的。“我现在要为她演奏,又是献给最小儿子的,那个因为贪婪而转信天主教的摄政王,真挚的《圣母万岁》曲。”
确实真挚。真挚得让人恶心。“弹一弹《微笑之国》里面的曲子吧。”路易斯叫道。
“不,”玛格特说,“不,不,我再说一遍,不。”她闻起来有海的味道。在他们四个人一起沿着海滩走的时候,四个人一起,手挽着手,一摇一摆地走的时候,也有这个味道。“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爱,小家伙。完事之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在这个年代,哪儿还能搞到点正经东西喝啊?”列法艾特说。大海上是白色的涟漪,泡沫的花冠。
“在‘班克’酒吧。”
“那儿的人不会不礼貌就好。”德·派德说。
他们嬉闹着走进了酒馆,赌场主持在里面就着番茄酱吃小牛头肉冻。
“这些人又长胖了。”德·派德说,“你们四下里看看好了。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变。一点儿没有。这一切都是我们臆想出来的。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琢磨琢磨我这句话 。”他满头鬈毛的花白的头往前低垂,他的嘴找到了酒杯。
“不管胖不胖的,我是什么样儿,别人就得接受我这样。”玛格特说,“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小男生?”
“俄罗斯人已经站在门口了。”列法艾特说,“我还想要一杯淡啤酒。”他嘴角淌下一线浅棕色的洋葱汤。赌场主持在天堂般的宁静中打扑克牌。烟灰缸里嗡嗡地挤满米泽尔。
“您见到我,不觉得高兴吗?”路易斯问。
“不。”德·派德说。
“您不认识我了,德·派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