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下午 小康普顿,康沃尔郡(2/2)
“哦,老天爷。听起来这可真是非同寻常。”
卡迪纳尔先生非常热切地望着爵爷,可是爵爷却自顾继续用起餐来,再没多说一句话。
饭毕,两位绅士退席来到吸烟室喝波尔图、抽雪茄。在收拾餐厅同时也为迎接今晚的客人整理会客室的过程中,我不得不几次三番经过吸烟室的大门,于是我也就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两位绅士跟刚才用餐时的不言不语大为不同,而是开始用相当激烈的语气交谈起来。一刻钟以后,甚至响起了怒气冲冲的声音。当然了,我并没有驻足细听,不过也免不了听到爵爷的喊叫:“可是这不关你的事,我的孩子!不关你的事!”
两位绅士终于从吸烟室出来的时候,我正在餐厅里。两人似乎都已经冷静了下来,走过门厅时只听见爵爷对卡迪纳尔先生说:“给我记住了,我的孩子。我是信任你的。”对此,卡迪纳尔先生恼怒地嘟囔了一声:“是,是,我向您保证。”随后两人的脚步声就分开了,爵爷返回自己的书房,卡迪纳尔先生则走向藏书室。
差不多正好八点半的时候,院子里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我打开大门,迎面是个司机,越过他的肩膀我能看到几位警员正分散到庭院四处不同的位置。下一刻,我就将两位显贵的绅士迎进屋内,爵爷在门厅里迎接,然后马上将来客引入会客室。约莫十分钟以后,又传来一辆汽车的声音,我开门迎接的客人是里宾特洛甫先生,德国大使,那时候已经是达林顿府的常客了。爵爷前来迎接,两位绅士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然后一起走进了会客室。几分钟后,我被叫进去为客人提供茶点酒水,四位绅士正在讨论不同种类的香肠各自的优点,至少表面上看来气氛还是挺欢快友好的。
这之后,我就在会客室外面的门厅里坚守自己的岗位——也就是门厅的拱门入口处,每逢重要会谈我照例都守在这里——一直到大约两个钟头以后,后门的门铃响了,我才不得不离开那里。下楼后,我发现一位警员和肯顿小姐站在一起,要求我证实后者的身份。
“完全是为了安全起见,小姐,绝无冒犯之意,”警官这么嘟囔了一句,重又回到了户外的夜色当中。
我在给后门上闩的时候,注意到肯顿小姐在等着我,就说:
“相信您肯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肯顿小姐。”
她没有搭腔,于是,在我们一起穿过黑暗的厨房时我又重复了一遍:“相信您肯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肯顿小姐。”
“确实如此,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在我身后,肯顿小姐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我听到她说:
“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兴趣,想知道今晚在我的旧识和我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史蒂文斯先生?”
“我不是有意要有所怠慢,肯顿小姐,不过我真的必须马上回到楼上去了。事实是,具有全球性重要意义的事件此时就正在府内进行当中呢。”
“府里又何曾发生过不重要的事呢,史蒂文斯先生?好吧,既然你这么匆忙,我也就直接告诉你得了:我已经接受了我那位旧识的求婚。”
“您说什么,肯顿小姐?”
“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啊,真的吗,肯顿小姐?那就请您允许我向您道贺了。”
“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当然,我会很高兴服务至合约期满。不过,如果您能够稍早些许我离职的话,我们都将不胜感激。我的旧识两周后就得前往西南部就任他的新工作了。”
“我将尽我所能及早找到顶替您的人选,肯顿小姐。现在,我就先失陪了,我必须回到楼上去了。”
我重又开始迈步向前,可就在我已经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口时,我听见肯顿小姐叫了一声:“史蒂文斯先生,”于是我再度转过身来。她仍旧原地未动,因此在跟我讲话时不得不稍稍提高了一下嗓门,结果在黑暗而又空寂如洞窟的厨房内造成了一种相当诡异的回声。
“我是不是该这样认为,”她说,“在我为府里服务这么多年以后,除了你刚才的那句话以外,对于我可能离开的消息你就再没别的可说了?”
“肯顿小姐,您已经得到了我最为热忱的道贺。不过我要再重复一遍,楼上正在进行事关全球意义的重要会谈,我必须回到我的岗位上去了。”
“你知道吗,史蒂文斯先生,在我的旧识和我的心目当中你一直都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真的吗,肯顿小姐?”
“是的,史蒂文斯先生。我们经常拿有关于你的逸闻趣事来自娱自乐,消磨时间。比如说,我的旧识就总是喜欢让我向他展示你在往膳食上撒胡椒时把鼻孔捏起来的样子,真是乐此不疲,我的演示总能逗得他哈哈大笑。”
“是吗。”
“他还很是喜欢你对员工们的‘鼓气讲话’。我必须说,我已经成为模仿你那些讲话的行家里手了。我只消模仿你的口吻说上个两三句,就能让我们俩全都笑破了肚皮。”
“是吗,肯顿小姐。请您原谅,我必须得告退了。”
我上楼来到门厅里,重又回到我的岗位上。不过,还没过五分钟时间,卡迪纳尔先生就出现在藏书室的门口,招手叫我过去。
“真不想麻烦你,史蒂文斯,”他说。“不过能不能请你再给我拿点白兰地来?先前你送进来的那一瓶像是已经喝完了。”
“您想要什么酒水点心请尽管吩咐,先生。不过,有鉴于您还有专栏文章须要完成,我很怀疑再喝更多的白兰地是否妥当。”
“我的专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史蒂文斯。你就行行好,再给我拿点白兰地来吧。”
“那就好,先生。”
过了一会儿,当我回到藏书室的时候,卡迪纳尔先生正在书架前往来徘徊,仔细查看着架上藏书的书脊。我能看到旁边的一张书桌上胡乱地散放着好几张稿纸。我走上前来的时候,卡迪纳尔先生感激地轻呼了一声,扑通一声坐在一把皮质扶手椅上。我走上去,往杯里倒了点白兰地,给他递了过去。
“你知道,史蒂文斯,”他说,“咱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对不对?”
“的确,先生。”
“每次到这儿来,我都期望着能跟你好好聊一聊。”
“是的,先生。”
“你愿意跟我一起喝一杯吗?”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先生。可是不行,谢谢您,我不能那么做。”
“我说,史蒂文斯,你在这儿过得好吗?”
“非常之好,谢谢您,先生,”我说着,轻轻一笑。
“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有点累吧,也许,不过我身体很好,谢谢您,先生。”
“既然如此,你就该坐下来。不管怎么说,我刚才也说了,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所以我真是应该跟你以诚相待。你无疑也该猜到了,今晚我到这儿来并非纯粹是出于凑巧。是有人向我通风报信的,你知道。关于今晚这儿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在此刻,就在门厅的那一侧。”
“是的,先生。”
“我真心希望你能坐下来,史蒂文斯。希望咱们能像朋友那样说说话,你站在那里端着那个该死的托盘就像是随时都打算走开似的。”
“对不起,先生。”
我把托盘放下,在卡迪纳尔先生指给我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下——以一种谦恭得体的坐姿。
“这样就好些了,”卡迪纳尔先生道。“听我说,史蒂文斯,我猜想首相[2]现在就在会客室里吧,是不是?”
“首相吗,先生?”
“哦,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的。我很理解你的位置相当微妙。”卡迪纳尔先生长叹一声,厌倦地看了一眼散置在书桌上的稿件。然后他说:
“我应该都无须向你说明我对爵爷怀有的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是不是,史蒂文斯?我是说,他对我来说一直就是我的另一位父亲。我都无须向你说明,史蒂文斯。”
“是的,先生。”
“我对他关切备至。”
“是的,先生。”
“我知道你也一样。对他关切备至。是不是,史蒂文斯?”
“的确如此,先生。”
“那就好。这么一来我们也就知道彼此的立场了。可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爵爷正身处险境。而且我眼看着他越陷越深,不瞒你说,我真是忧心忡忡。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你知道吗,史蒂文斯?”
“真的吗,先生?”
“史蒂文斯,你知道就在我们坐在这里闲话的同时正在发生什么吗?距我们只有几码之外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吗?就在那个房间里——我并不需要你来证实——英国的首相和德国的大使此刻正共处一室。爵爷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促成这样的会谈,而他相信——衷心地相信——他这是在做一件高尚的好事,善莫大焉。你可知道爵爷今晚为什么会将这几位大人物邀请到这里吗?你可知道有什么样的事情正在这里发生吗,史蒂文斯?”
“恐怕我并不知道,先生。”
“恐怕你并不知道。告诉我,史蒂文斯,难道你根本就不关心吗?你就不好奇吗?老天爷,伙计,这幢房子里正在发生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你就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吗?”
“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上是不宜于对这样的事感到好奇的,先生。”
“可是你关心爵爷啊。你对爵爷关心备至,你刚刚告诉我的。如果你真心关心爵爷的话,难道你不该感到担心吗?不该至少有那么一丁点好奇吗?英国首相和德国大使经由你的雇主的撮合,深夜来到这里进行密谈,你就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吗?”
“我并不是说我不感到好奇,先生。可是我的职责本分是不允许我对这类事情表现出好奇的。”
“你的职责本分不允许?啊,我想你肯定是认为这才叫忠心耿耿。对不对?你认为这就是忠心耿耿吗?如此说来,到底是对爵爷,还是对王国政府忠心耿耿呢?”
“很抱歉,先生,我不明白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意思,史蒂文斯。坦白说吧,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可是你至少可以感到好奇吧。”
他沉吟半晌,在此期间,他像是一直在茫然地紧盯着我们脚边的那一圈地毯。
“你确定不想跟我一起喝一杯吗,史蒂文斯?”他终于开口说道。
“不了,谢谢您,先生。”
“我还是告诉你吧,史蒂文斯。爵爷正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呢。我已经做了大量的调查,我对于德国当下情势的了解不亚于国内的任何一个人,我告诉你吧,爵爷正在被人愚弄和利用呢。”
我没有搭腔,卡迪纳尔先生则继续茫然地盯着地面。过了半晌,他才继续道:
“爵爷是个高尚的大好人。但事实是,现在的局势他根本就玩不转了。他被人算计了。纳粹拿他当个小卒子一样摆布。你注意到没有,史蒂文斯?至少这三四年以来情况一直都是这样,你注意到没有?”
“很抱歉,先生,我并没有注意到曾出现过任何类似的情况。”
“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产生过怀疑?哪怕一丝一毫的疑心:那位希特勒先生,通过我们亲爱的朋友里宾特洛甫先生,一直都把爵爷当作一个小卒子一样摆布利用,就像他摆布柏林他眼皮子底下的其他任何一个小卒子一样易如反掌吗?”
“很抱歉,先生,我恐怕并没有注意到曾出现过任何类似的情况。”
“不过我也猜到你大概是不会注意到的,史蒂文斯,因为你从来都不会感到好奇。你只是任由一切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从来也没想过要去看看那正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卡迪纳尔先生调整了一下在扶手椅上的坐姿,以便坐得稍微端正一点,有一度他像是一心专注于旁边书桌上尚未完成的文稿。然后他又说道:
“爵爷是个真正的绅士。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是个绅士,他跟德国人打了一场战争,他出于本能就要对那已经败北的敌人表现出慷慨和友谊。这是他的本能。而这就因为他是个绅士,一个货真价实的英国老绅士。这一点你肯定已经看到了,史蒂文斯。你怎么可能看不到呢?他们也正是一直都在利用这一点,对他的这种本能进行操控,将这种善良高贵的本能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某种他们可以用来为自己邪恶的目的服务的东西,这一点你怎么可能看不到呢?你肯定已经看到了,史蒂文斯。”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紧盯着地板。沉吟良久之后才说:
“我还记得好几年前来这儿的那次,那位美国老兄在这儿的那次。我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会议,家父亲自参加了筹备工作。我还记得那位美国老兄比我现在醉得还厉害,他当着所有来宾的面,在宴会上站起来致辞。他指着爵爷的鼻子说他是个外行。说他是个拙劣的外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他根本就是书生意气不自量力。唉,我不得不说,史蒂文斯,那位美国老兄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这还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当今的世界太过险恶,是容不得你那些善良高贵的本能的。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是不是,史蒂文斯?他们是如何操控那些善良和高贵的力量,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是也不是?”
“很抱歉,先生,可我不觉得自己已经看到您说的这些情况。”
“你不觉得已经看到了。哦,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我一定得采取点行动了。要是家父还在的话,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肯定会出面阻止的。”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陷入沉默,而且一度显得极度伤感——可能因为重又勾起了对亡父的回忆。“你难道就心安理得吗,史蒂文斯,”他终于道,“眼看着爵爷就这么走到了悬崖边上?”
“很抱歉,先生,我不是很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史蒂文斯?好吧,既然我们是朋友,我就把话挑明了吧。在过去这几年当中,爵爷可能是希特勒先生在本国为他摇旗呐喊,助他实施其宣传诡计最为得力的一枚棋子了。尤其是因为他为人真诚、品德高尚,根本认识不到他所作所为的真实性质,那效果就更好了。仅仅在过去的三年当中,柏林已经跟我国六十余位最有影响力的人士建立起了卓有成效的联系,而爵爷就是最为关键的推动者。这对于德方起到的作用可是大了去了。里宾特洛甫先生几乎可以完全绕过我们的外交部门,直接接触到我们的最高层。就好像他们搞过那次卑鄙的纽伦堡集会又举办了那届卑鄙的奥运会[3]还嫌不够似的,你知道他们现在正撮弄着爵爷鼓捣什么吗?你知道他们现在正在讨论什么吗?”
“恐怕我并不知道,先生。”
“爵爷之前一直试图劝说首相本人接受邀请,访问德国与希特勒先生会面。他真心诚意地认为首相对于德国的现政权存在着严重的误解。”
“我看不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好反对的,先生。爵爷一贯都致力于促进国与国之间更好地相互理解。”
“还不止于此,史蒂文斯。就在这一刻,除非是我大错特错了,就在这一刻,爵爷正在讨论请陛下[4]亲自访德,与希特勒先生会面的构想。我们的新国王一直都很热衷于纳粹思想,这也不是秘密了。哼,显然陛下本人现在都很急切地想接受希特勒先生的邀请呢。就在这一刻,史蒂文斯,爵爷正在尽一切努力想排除外交部对这一骇人听闻的提议所持的反对意见。”
“很抱歉,先生,可是我看不出爵爷的所作所为当中哪怕有一丝一毫不够高尚的地方。毕竟,他在尽其所能,确保欧洲能继续维持既有的和平。”
“告诉我,史蒂文斯,你当真就从没想到过我有可能是对的吗,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难道你对我这长篇大套的说法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吗?”
“很抱歉,先生,可我不得不说,我毫无保留地信任爵爷的判断是最为明智的。”
“任何一个具有明智判断力的人,都不会在莱茵兰事件[5]之后对希特勒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仍旧坚信不疑了。爵爷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哦,老天,这么一来我算是彻底得罪你了。”
“没有的事,先生,”我说,因为我已经听到会客室传来了叫人的铃声,立刻站起身来。“看来爵爷有事要吩咐。恕我告退了。”
会客室里弥漫着浓厚的雪茄烟雾。的确,那几位无比显贵的绅士还在不停地抽着雪茄,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肃穆,而且一言不发,爵爷吩咐我去酒窖里取一瓶特别年份的上好波尔图葡萄酒来。
时值夜静更深,这个时候从后楼梯下楼的脚步声肯定会显得格外响亮,无疑也因此而惊醒了肯顿小姐。因为当我摸黑沿着走廊往前走的时候,通往她起坐间的门打开了,她出现在门口,屋内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身影。
“没想到您还在这儿,肯顿小姐,”我走近她的时候说。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的举动真是太傻了。”
“请原谅,肯顿小姐,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跟您交谈。”
“史蒂文斯先生,您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任何话放在心上。我真是一时犯了傻。”
“您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没往心里去,肯顿小姐。事实上,我都不记得您指的到底是什么了。极端重大的事件正在楼上进行当中,我实在没时间停下来跟您闲话客套了。我建议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完后我就忙不迭地继续往前走去,一直等我都快走到厨房大门口的时候,走廊上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这说明肯顿小姐已经关上了她起坐间的房门。
我在酒窖里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那瓶要找的葡萄酒,并为把酒端给客人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工作。如此,就在我跟肯顿小姐短暂邂逅之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再次沿着同样那条走廊往回走了,这次是用托盘端着那瓶酒。当我走近肯顿小姐的房门时,我从门框的缝隙中透出的灯光知道她还在里面。而就是那一刻——我现在可以肯定了——这些年来一直牢牢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当中:就是那一刻,我在黑暗的走廊中停下脚步,手里端着托盘,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越来越肯定的感觉,就在几码开外、房门的另一侧,肯顿小姐正在哭泣。据我的记忆所及,我的这种确信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我当然也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哭泣声——然而我记得当时我非常肯定,如果我敲门进去的话,一定会发现她正满面泪痕。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站立了多久;当时的感觉似乎很久很久,可事实上我想也只不过几秒钟罢了。因为,当然了,我的职责是赶快回到楼上去为国内那几位至尊至贵的绅士上酒,我认为自己是不可能耽搁太久的。
我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发现那几位绅士的神情仍旧相当严肃。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机会对当时的气氛产生其他印象了,因为我刚刚把酒送进去,爵爷就亲自接过托盘,对我说:“谢谢你,史蒂文斯,交给我就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再次穿过门厅,我又回到拱门下我惯常的位置,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里,也就是直到客人最终离去之前,再没有任何需要我离开这个守望的位置的事情发生。不过,我侍立在那里的那一个钟头的时间,这些年来却一直异常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当中。起先,我的心情——我并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是有些低落的。不过就在我继续伫立在那里的过程中,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就开始发生了;也就是说,我的内心深处开始涌起一种深切的成就感。我不记得当时我对这种感觉是如何认识的了,不过如今回顾起来,这其中的缘由也就并不难解释了。毕竟,我刚刚经历了一个极端煎熬的夜晚,而在此期间我竭尽所能,始终都保持了一种“与我的职位相称的高尚尊严”——不仅如此,我还是以一种就连家父也会引以为傲的方式做到这一点的。在门厅的对面,就在我的目光一直停驻其上的那两扇大门后面,就在我刚刚履行过职责的那个房间里,欧洲几位最有权势的绅士正在商讨着我们这块大陆的终极命运。有谁还能怀疑,就在那一刻,我已经真真切切地靠近了所有管家都梦寐以求的那个决定着世界运行的轴心?我可以这样认为,当我伫立在那里思量着当晚的那些重大事件时——那些已经发生以及仍在进行当中的事件——在我看来,它们就是我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所有成就的一个总结。除此以外,我看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可以解释那晚我何以会感受到那种令我如此振奋昂扬的成就感了。
[1]英国保守党的前身。
[2]时任英国首相的应该是斯坦利·鲍德温(stanley bald,1867—1947),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一九二三至三七年三次出任英国首相,压制一九二六年英国工人大罢工,纵容法西斯侵略政策,获封鲍德温伯爵一世。
[3]一九三六年八月在柏林举行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实际上沦为纳粹宣传的工具。
[4]此时的英王是爱德华八世(edward 8,1894—1972),一九三六年一月即位,因坚持与辛普森夫人结婚,于当年十二月退位。爱德华八世由此成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现代传奇,不过据说他本人对纳粹是持同情态度的,其最终退位与此也不无关系。
[5]莱茵兰(rhend)是西欧历史上争议不断的一个地区,傍莱茵河,位于近代德国与法国、卢森堡、比利时、荷兰边界以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凡尔赛和约》不仅规定将阿尔萨斯-洛林划归法国,而且准许协约国军队占领德国莱茵河左岸和右岸莱茵兰地区,占领期限为五到十五年,并且规定左岸和右岸各五十公里以内为永久非军事区。希特勒于一九三六年三月七日公开表示拒绝承认《凡尔赛和约》中有关莱茵兰的各条规定,拒绝履行《洛迦诺公约》,同时宣布德国军队已开进非军事区,旷日持久的国际谈判都未能阻止纳粹德国重新武装莱茵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