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堕胎、绅士和杀人(2/2)
“……是吗?”
广美拿着乾酪口味的零食,视线在光平的胸前游移。光平以为她要说什么,但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她叭啦叭啦地撕开了零食的袋子。
“听说松木的房间,”不一会儿,广美为自己开了一罐啤酒时说:“被人翻箱倒柜。”
“翻箱倒柜?”
“嗯。”她把啤酒罐拿到嘴边,点了点头,“书桌的抽屉、衣柜里都被翻过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不知道被偷了什么东西,但从他身上没有找到皮夹。”
“所以是窃盗杀人?”
“不知道,”广美耸了耸肩,轻轻闭起眼睛,“只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吧?”
“我觉得他家应该没什么东西好偷的。”
“对啊。”
“你有没有听说,松木元晴不是他的真名?”
广美轻轻点头,“听说了。”
“听说他的本名叫杉本润也。”
“好像是。”
据刑警说,警方想要确认他的真实身分,但房间里找不到任何能够了解他身分的东西,他也没有把户籍迁入,最后从他申请的电话,才查到他的真实姓名,进而查到了他的户籍地址。
“他在户籍地址也租了一个房子,我们认识的只是他的分身。”
“对啊。”
她拿起两块漢堡包排,拆下保鲜膜,丢进了烤箱。光平终于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第二天的早报小篇幅报导了松木的死讯。光平看了报纸后知道,刺进他后背的是到处都可以买到的登山刀,据警方推测,他在三天前的星期三早上被人杀害。
很有可能是窃盗杀人──报导内容差不多只提到这些。
光平来到“青木”时,发现昨天的刑警也在一楼的咖啡店。沙绪里坐在他们对面。她像往常一样豪放地跷着腿,左手托着脸颊,右手拿着烟。她的表情很冷淡,厨房内的老板也紧锁着眉头。
“啊,津村先生,等一下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一下。”
年长的刑警一看到光平,立刻举起右手。老板瞪了刑警一眼,但没有吭气,显然刑警已经向他打过招呼了。
“我都说完啦。”
沙绪里抓着烫鬈的头发,不耐烦地说道,“虽然我们关系不错,但我们又不是男女朋友,其他的你们问光平就好了。”
她似乎和刑警聊得不太开心。
刑警拖泥带水地说:“好,那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随时记得和我们联络。”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向光平。沙绪里在刑警背后从鲜红的双唇中吐出舌头扮鬼脸。
两名刑警昨天没有自报姓名,今天先自我介绍了一下。年长的那位姓上村,至于年轻的刑警,光平听完就忘了。他们都是辖区警署的刑警。
“有没有想到什么事?”
上村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似乎在问松木遇害的事。光平摇了摇头。
“我昨天也说了,我对他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刑警说,他似乎觉得不知道就算了。
“所以,杉本……不,可能说松木你们比较熟悉,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之前的职业吗?”
“当然……你们知道吗?”
如果他们知道,倒想请教一下。上村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说:“已经查明了他的真实身分。”
“松木之前是做哪一行的?”
“是上班族。”
刑警回答时看着光平的脸,似乎想观察他的反应。
“上班族?”
“对。”
然后,上村打开警察证后附的记事本。“你知不知道中央电子这家公司?”
“知道啊。”
那是一家生产商用计算机的公司,目前开发办公设备、机器人、电脑和软件。虽然在电脑业算是起步较晚的一家公司,但这家公司的技术能力很受好评,光平也有好几个同学进了那家公司。
“松木以前在中央电子上班。”
“……”
光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没有吭气。他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一年前辞了职,至今仍然不知道他辞职的原因。”
光平想起松木之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公司上班时的表情。当时,松木对他说,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是,光做梦可不行,如果自己不付诸行动,这个世界不会改变──
也许那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光平没有说话,刑警探头看着他的脸问:“你想到什么了吗?”光平慌忙摇了摇头。
“他没有向你提起过这件事吗?”刑警问。
“对。”光平回答。
“那你平时都和松木聊什么?”
“聊什么喔……”光平抓了抓头,“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每天想到什么就聊什么,都是一些无聊的事。”
“有没有讨论别人的八卦?”
“我们什么都聊,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比方说对面的理发店,都是闲聊而已。”
“有没有聊到兴趣爱好,他有没有什么兴趣?”
“不知道。”
光平真的不知道。虽然在一起工作了三个月,但从来没有听松木提起过。光平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也有点意外。
上村露出了伤神的苦笑,他的表情令光平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报纸上不是说,窃盗杀人的可能性很大吗?”
刑警的苦笑变成了冷笑。
“报上写的不一定都是对的,况且,只是可能性比较大,并没有确定。”
“但你们的问题听起来好像认定是熟人所为。”
“我们并没有认定,只是……”
上村翻着警察证后附的记事本,眯起眼睛看着其中一页,“刀子不是刺在被害人的背后吗?这代表凶手站在松木的背后。如果是陌生的访客进屋,他不可能背对访客,况且,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况且,他家也不像是小偷会锁定的目标。”
年轻刑警说道。他的声音很尖,和他高大的身体很不相称。
光平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桌上的糖罐。熟人所为?谁会杀他而得到好处?
“对了,请问你认识武宫吗?”
上村用好像聊天的轻松口吻问道,但他的眼神很锐利,似乎在说,如果你说不认识就死定了。
“我认识啊。”光平回答,刑警连续点了好几次头,好像在说:“很好。”
“星期二晚上,也就是松木遭到杀害的前一天晚上,武宫和松木之间发生了争执──我没有说错吧?”
应该是沙绪里告诉他的。光平没有理由否认,所以轻声回答:“是啊。”
“那为什么你昨晚没有说?”
“我没想到,而且,我也不想主动提到别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和武宫读同一所大学吧?还是同系的同学?”
“……对。”
光平似乎慢慢了解眼前的刑警想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袒护他?”
我就知道。光平心想,但他毫不犹豫地否认说:“怎么可能?他很看不起我,我也不喜欢他,根本没必要袒护他。”
“是喔……武宫为什么看不起你?”
“很无聊的理由,比松木打武宫的理由更无聊。”
“你不想说吗?”刑警看着光平的眼睛问。
“不想说。”光平回答。
他不再说话,上村只好合起警察证。
“好吧,如果有想到什么,随时和我们联络。等你心情平静后,可能会突然想起什么。”
刑警正打算站起来,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坐了下来。“忘了问你一件事。”
他再度拿出警察证,确认年轻刑警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后,一脸严肃地问:
“因为是三天前,所以就是这个星期三,请问你上午十点左右在哪里?这么问并没有特别的意思,警察也是公务员,只是奉命行事。”
5
光平发现尸体至今已经三天,他们完全不了解目前的侦办进度,报纸上也没有刊登新的消息。“青木”并没有再招募新的人手接松木的班,由光平接手他的工作。虽然老板为他加了时薪,但对老板来说,还是比多雇一个人便宜。
太田副教授是这一天的最后一个客人。他八点多来到店里,要求光平陪他一起玩落袋台球。他走进店内时,瘦骨嶙峋的脸就紧绷着,似乎不光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
“我这两、三天都没台球,手、手有点痒。”
瘦巴巴的副教授拿下绕在细脖子上的园巾,辩解似的说着。
“对啊,你上次是上星期五来的。”光平补充道。太田像公鸡一样连连点头。
虽然不知道彼此的心里在想什么,但两个人在台球时都没有提起松木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太田在数落那些不用功的学生,他在抱怨时居然没有口吃,可见他的口吃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不一会儿,聊到了求职的话题,提到了多家公司的名字,也顺便谈起中央电子,话题也很自然地转移到松木的身上。太田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消息,知道松木是假名字,之前曾经做过上班族。
“那、那家公司很不错。”
太田在台球的空档时说道,“我认为是绩优股,虽然目前市面上物质丰沛,电脑软件却很匮乏。”
“但松木辞职了。”
“嗯……我想,他辞职应该和公司的素质没有太大的关系。”
“你知道他为什么辞职吗?”
“嗯,我可以想像。”干瘦的副教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电脑公司操人操得很凶,程序设计师可能三十五岁左右就要退居二线了。”
“这么年轻?”
光平很惊讶。
“具备富弹性的思考能力时期才是黄金时期,之后就要从事业务工作,很多工程师很担心能不能拉到业务。除非是特别喜欢,否、否则,恐怕很难一直做下去。”
“松木也是因为这种不安辞职的吗?”
“也许吧。”
副教授说着,把球杆向前一推。他虽然瞄准了腰袋,但球弹了一下,掉进了相反方向的角落。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了几句,突然大声地说:“辞职的理由有、有很多。”
“有很多?”光平问。
“有很多。”副教授用力点头,“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进了那家公司后,第一年一定会有几个人辞职,但是,仔细一想,就觉得辞职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自己决定方向,今天还有更过分的学生,说什么不知道自己适合做哪一行,希、希望我帮他决定去哪一家公司,岂、岂有此理。”
虽然这种事让人笑不出来,但光平还是露齿一笑。
“也有人因为缺乏身为社会一份子的自觉而丢了性命。”
“死了吗?”
“两个月前,有人去参加同学会,结果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不、不可能有这种死法。”
光平这次真的无话可说了。
打烊后,光平和太田一起走出店里。太田说他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喝酒的地方,光平就邀他一起去了“莫尔格”。这是松木遇害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里。
他把干瘦的副教授介绍给广美她们,几个人立刻聊起命案的事。
“不在场证明?当然也问了我们啊。”
纯子擦着杯子,和广美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那天九点左右去了美容院,算是有不在场证明,但广美没有证人。”
“星期三整个早上,我都一个人睡觉,怎么可能有不在场证明?”
广美耸了耸肩。
“你们那天早上分别睡在各自家里吗?”纯子轮流看着光平和广美。
“对啊,因为星期二晚上,我去了某人的家,却没有人在家。”
光平露出挖苦的眼神看向广美,她似乎已经听腻了这种话,面不改色地继续切洋葱。
“刑、刑警还没有来找我。”副教授在光平身旁说,“如果刑警问我的话,我恐怕也没办法回答吧。”
“警方可能对老师比较慎重,”光平说,“因为毕竟关系到大学的名誉。”
“总之,凶手选对了时间。”
纯子说:“虽然推理小说中,凶手通常都有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那种情况反而感觉很不自然,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谁都无法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时间犯案。”
“听刑警说,行凶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
光平想起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虽然我也搞不太清楚这种事,但他死了两天,可以正确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吗?”
“听说是根据住在他隔壁的学生的证词推测的,那个学生说,星期三上午十点左右,听到隔壁有动静,但警方并没有认定那就是行凶时间。”
纯子可能因为做生意的关系,消息特别灵通。
“只要运用法医学的知识,应该可以推算出死亡时间吧。”
副教授站在学者立场的见解,支持了纯子的意见。
“警方也问了‘青木’的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吗?”
切完洋葱的广美洗手时问光平。
“当然啊,沙绪里和老板都气疯了,他们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其实可以从动机找凶手啊。”纯子说。
“正因为不了解动机,所以就先调查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况且,警方连松木的过去都没有完全掌握。”
“所以,他是一个神秘的人,他的确有点与众不同。”
纯子看向角落的桌子,似乎想起松木总是独自在那里喝酒。
“但是……松木曾经在中央电子上班的事……实在有点意外。”
广美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光平。
纯子也点了点头。
三十分钟后,赌客绅士也来了。他穿着三件式深咖啡色西装,手上拿着折得一丝不苟的雨伞。
绅士一走进来,不知道想问吧台内的纯子什么事,但察觉到光平和太田的目光,露出既意外,又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走了过来。
“听说他死了。”
绅士站在光平身旁说。他努力克制感情,但语尾还是微微发抖。
“对啊。”光平垂下眼睛,“被人杀了,而且,在我发现之前,死在家里整整两天。”
然后,光平把绅士介绍给在吧台内一脸纳闷的广美和纯子。他是“青木”的老主顾,经常和松木一起台球──两个女人恭敬地向他鞠躬打招呼。
绅士点了柳橙汁,他对副教授说:“真难得,你也来这种地方。”然后挤进他和光平之间的座位。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津村光平……”
光平的话还没说完,绅士把手伸到脸前。
“松木向我提过,说你正在摸索自己的路。”
“没那么帅气啦,只是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大部份人都这样,包括我在内。”
然后,绅士拿出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名片上印着“东和电机株式会社 开发企划室室长 井原良一”。
“原来你是东和公司的。”
光平重新打量着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技术人员。
东和是综合电器制造商,其中一家工厂就在附近。
光平把名片递给广美她们。
“其实,我家也住在这附近。”
井原说出了隔壁车站的站名。
“松木知道这件事吗?”
光平问,井原点点头。
“因为我曾经告诉他,但我没想到他以前也是上班族。‘青木’的老板告诉我这件事,老实说,我很意外。他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我曾经在和他比赛台球时开玩笑说,如果我赢了,就要他招供。”
井原用柳橙汁润了润喉,肩膀突然垂了下来,嘟囔说:“可惜以后再也不能和他台球了。”
“你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吗?”
一直默默听他说话的广美在为光平调新的兑水酒时问。
“对,”井原回答,“也从刑警口中得知了比较详细的情况。”
“刑警?刑警也去找你吗?”
光平不记得自己曾经向刑警提过井原的事。
“好像找了所有‘青木’的老主顾,可能是从老板口中得知了我的名字,我以前曾经留过名片给老板。”
“警察问你什么?”
“很多问题啊,问我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以前都和他聊些什么,啊,还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我很生气地问,简直把我当成了凶手,刑警一脸事不关己地说,他只是公事公办。”
光平看着吧台内。广美露出不耐烦中带着苦笑的表情,纯子不悦地皱着眉头,低着头。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当然有啊。因为是非假日,我去了公司,但好像光是这样还不行,必须有人能够彻底证明。问题是我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别人在一起,所以,好像这样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话说回来,到底有几个人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井原越说越生气,也渐渐拉高了嗓门。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掩着嘴。
“我们也被问了不在场证明,但也和你一样,无法说得很清楚。刚才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本来就是嘛,不过,我今天来这里,是想打听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井原说话时看着光平和广美他们的表情,随即摇了摇头,“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没想到书店的时田带来了新的消息。光平在星期二晚上之后就没见过他,他好像在几天之间突然变得苍老了。虽然他仍然戴着醒目的红色贝雷帽,但令人联想到房地产海蟑螂的锐利双眼却涣散无神。
“原来井原兄和副教授也在,真难得。”
时田看到赌客绅士和太田,有点意外地说,随即在他们身旁坐了下来。
“老板,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是因为以后没有人和你斗嘴了吗?”
井原关心地皱起眉头,看着时田问。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在考虑生意上的事──妈妈桑,把我的酒拿来。”
“昨天全都喝完了,开一瓶和之前一样的酒吗?”
纯子说完,开了一瓶新的三得利礼藏,为时田调了兑水酒。
“之前那瓶酒不是还剩下不少吗?喝得真凶啊。”
光平想起上次在这里见面时的情景,纯子落寞地笑了笑,看向时田,“自从松木出事之后,他每天晚上都来喝,对吧?”
“这种无聊事不提也罢,”时田把头转到一旁,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着光平,“喂,光平。”
“干嘛?”
“你为什么之前没提到松木在星期二晚上和大学的研究生打架的事?太见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光平身上,广美也看着他,好像在问他:“真的吗?”
“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没机会说,而且,我星期二之后,就没来过这里。再说,他们也称不上是打架,只是松木揍了对方一拳而已。”
“松木不是在星期三上午被人杀害吗?搞不好是那个研究生想为星期二的事报仇。”
“或许吧,但即使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你是书店老板,又不是警察……不过,打架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今天来我们店里的学生说的,刑警去找那个叫武宫的未来学者时,提到了这件事。听那个学生说,警察也问了武宫的不在场证明。”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这是今天唯一的新消息。
“他有不在场证明吗?”
井原探出身体问,但书店老板很干脆地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我想应该有吧。”
副教授看着所有人的脸说,“以目前的状况,只要有一点点动机,而且没有不在场证明,就会被当成是凶手。”
他结结巴巴的口吻在这种时候特别有说服力。
6
那天晚上,光平住在广美家。她住在这栋六层楼公寓的三楼,虽然走楼梯比较快,但他们习惯搭电梯。
一进房间,光平先去冲了澡,穿上广美为他准备的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录像带。那是一部西洋老片,查尔斯&8231;布朗森把汽车开上了阶梯。
广美跟着从浴室走了出来,披了一件浴袍,右手拿着干邑白兰地,左手拿了两个白兰地杯子,在光平的身旁坐了下来。飘来一股热气和香皂味。
“你明天也要去吗?”
干杯后,光平在喝之前问道。明天是星期二。
广美跷着脚,把杯子夹在指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画面。光平觉得她似乎无意回答。
“欸……”
“当然要去啊,”她厉声回答,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干嘛明知故问。”
光平吞了一口口水,广美把头转到一旁。
“为什么?”光平对着她的侧脸问,“为什么不告诉我?至少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去哪里吧。”
“当初我们不是约好不说的吗?”
“话是没错啦……”
他们的确曾经有这样的约定。
“时机成熟时,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再耐心等一下。”
“你每次都这么说,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时啊。”
广美含了一口白兰地,微微抬起头,让酒流入喉咙,“我累了。”她把身体靠向光平。
翌日早晨醒来,光平觉得浑身无力,脑袋很沉重,喉咙被勒紧,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晒衣夹夹住了脖子。广美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皱着眉头说:“好烫。”
“可能感冒了,我昨晚没有吹干头发,所以着凉了。”
“你最好继续睡觉,今天打工请假吧。”
广美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体温计,塞进了光平嘴里,看了时间,打电话去了“青木”。从她的语气不难猜出老板脸上为难的表情。
发烧超过三十八度。光平吃完早餐后,吃了退烧药,再度躺在广美的床上。早餐吃的是燕麦片。
“你还好吗?”
广美坐在床边问。
“应该没事吧,广美,你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广美每个星期二都是中午之前就会出门。
“我再观察一下你的情况,如果你没事,我中午再走。”
“没关系啦。”
虽然光平嘴上这么说,但看到广美把自己的事放在优先,不禁有点得意。
睡到中午,吃完午餐后,光平已经恢复了一大半,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广美为出门做准备时,很惊讶他的身体如此强壮。
“我会尽可能早点回来,你不要太累了。”
说完,她亲了光平一下就出门了。
她出门后,光平又睡了一下。他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
他走去接电话时转动脖子,脖子的关节发出喀喀的声音。他把薄型听筒放在耳边。
“广美吗?”对方问道。是男人的声音。
“不是……”
光平吞吐起来,对方似乎倒吸了一口气。
“请问是有村小姐家吗?”
广美姓有村。
“这里是有村家,有村广美三十分钟前出门了。”
“喔,是吗?好,我知道了,打扰了。”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光平呆然地看着发出嘟、嘟声的电话听筒。
──这是怎么回事啊?
电话中的声音很陌生,年龄……猜不出来。听起来不像太年轻,但也没有很老。
从对方说话的口吻来看,应该是广美今天要见的人,而且,他和广美很熟,可以直呼其名叫她“广美”。
──太失策了,刚才应该拖延一下,问出广美今天去哪里。
光平瞪着电话,希望刚才那个人再度打来,但对方在刚才那通电话中已经达到了目的,根本不可能再打来。
他气鼓鼓地倒在沙发上。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时,光平想到床边有一个小型书架。俗话说,从一个人看什么书,可以了解他的生活环境,也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他起身走进了卧室。
书架上几乎都是文库本的小说,并没有限定作家,她喜欢的书似乎随着心情改变。除此以外,都是音乐的书,主要是钢琴的相关书籍。光平猜想应该是她之前想当钢琴家时买的。
话说回来,广美为什么完全放弃了钢琴?他停下翻书的手,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广美之前曾经说,因为自己的手太小,所以放弃了弹钢琴的梦想,但即使不当钢琴家,也可以从事相关的工作啊。
看到眼前钢琴相关的书籍,更增加了光平内心的疑问。
最后,他没有从书架上找到任何线索,只是发现广美很擅长整理,这一点光平早就知道了。
他抓了抓头,坐在床上。感冒的症状似乎已经改善,他对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感到心浮气躁。原来她瞒得这么彻底。
虽然可以跟踪她,但光平不希望这么做。
──只能放弃吗?
他站了起来,这时,他看到窗边的梳妆台。
光平想起广美把珠宝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他记得之前觉得那不是藏珠宝的好地方。
光平站在红色的梳妆台前,战战兢兢地打开正面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很多白色管状容器,以及看起来像口红的东西,并没有看到珠宝。
──难道是我记错了?
光平偏着头纳闷,也顺手打开了梳妆台两侧的抽屉,里面都没有放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他不抱希望地打开了最下面的抽屉。
咦?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最下面的抽屉里没有放什么东西,但推回去时,感觉很沉重。光平再度打开。
抽屉的确没放什么东西,只有一面薄薄的小镜子,但抽屉本身很沉重。
“我知道了。”
他把抽屉底板往里推时,忍不住惊叫起来。这个抽屉的底部是双层结构。
把抽屉底完全往里推,看到放在下面的戒指和项链等珠宝。戒指以钻石和红宝石为主,还有两条珍珠项链。光平当然无法分辨那些宝石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只知道是广美的宝贝,否则不可能藏在这么隐密的地方。
光平把抽屉推回去后,看向左侧的抽屉。如果梳妆台左右对称,那里应该也是双层的底部。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检查,果然发现和右侧一样,都是双重结构。
但是,里面放的却不是珠宝和首饰,而是一本对折的b5大小薄型小册子。
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绣球花”。淡紫色的封面上,男生和女生牵着手。翻开一看,里面有十几页看起来像是小孩子写的作文。
──广美为什么把这种东西藏得这么好?
光平纳闷地看着封底,上面印着“绣球花学园 tel○○○─xxxx”。
──绣球花学园不是邻市的一家身障儿童的学校吗?
光平完全猜不透为什么广美有那个学校的小册子,而且还珍藏着,只是直觉地认为,她每周二就是去那个学校。
光平回到客厅,把小册子放在茶几上,躺在沙发上,看着淡紫色的封面。
他发现自己对广美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在三个月前认识,但至今为止,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
光平拿起小册子,缓缓起身走向电话,拿起薄型听筒,然后,按下了小册子背面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五次,第六次时,有人接起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女人,但并不是广美的声音。
“请问有村小姐在吗?”光平问。
“在……请问是哪一位?”
广美果然去了那里。光平没有说话,电话中传来“喂?喂?”的声音。他没有吭声,直接挂上了电话。
现在终于知道广美去了哪里,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去那里。这个问题只能由她来回答。
光平再度躺在沙发上,决定等她回来再说。
不久之后,光平被什么声音吵醒了。可能还没有完全退烧,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房间内没有开灯,四周黑漆漆的,可能已经傍晚了。
光平揉了揉眼睛,房间内的日光灯突然打开了。他以为是广美回家了,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啊!”那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站在那里的是纯子。她看到是光平,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你,既然在家,就开个灯嘛,我还以为没人在家呢。”
“我刚才睡着了,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看店吗?”
“嗯,是啊。”
纯子环顾室内,看到电话旁的便条纸,撕下了一张。
“我有点不舒服,所以就提早打烊了。明天是星期三,是我休息的日子,所以要交代广美买什么东西。”
说完,她拿起原子笔沙沙地写了起来,然后放在餐桌上。
她也住在这栋公寓的六楼。
“你说你不舒服,感冒了吗?”
“应该吧。”
“我也感冒了。我们都要小心点。”
“难怪你今天没去打工,时田和井原都在说。”
“他们今天又去了吗?还真勤快。”
“他们问我松木的葬礼是什么时候,只可惜我并不知道。”
“葬礼喔,”光平像电影明星般摊着双手,耸了耸肩,“没必要参加啦。”
“那我走了,代我向广美问好。”
纯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玄关。光平送她到门口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你是怎么进来的?门锁上了不是吗?”
纯子正在专心穿鞋,慢了一拍回答:“锁上了?没有啊。”她嘟着嘴。
“奇怪了,我记得广美锁了。”
“没有锁,所以我才能进来啊,原本我打算把字条塞进信箱的,结果转动门把,发现门没有锁,我还吓了一跳。”
应该是这样吧。光平心想,这和他去松木家时的情况一样,只是那时候他进门后,发现了他的尸体。
“要记得锁门啦。”
“我会转告她。”
光平笑着关上了门,然后确定锁好了。咔答的金属声。光平偏着头,他记得广美出门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一个小时后,广美回来了。她单手拎着白色袋子,似乎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菜。
“身体怎么样?”
“好很多了。”
“是吗?果然年轻啊。”
广美看到桌上的字条,看完之后说:“喔,纯子也不舒服,真难得。”
“我在睡觉时,妈妈桑突然走进来,吓了一大跳。”
“突然?”
“对啊,你忘了锁门吧?所以她就进来了。”
她垂下眼睛想了几秒,抬起头说:“不可能,我锁了。”
“但你真的没锁,可能忘了吧。”
广美再度陷入思考,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放松了起来。
“啊,对,我真的忘了。”
“我就说嘛。”
光平背对着她,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虽然他觉得无法释怀,但决定不追究这个问题。这种错觉经常发生。
广美走去卧室换了运动衣,拿着两罐啤酒和晚报走到光平身旁,然后,目光盯着茶几上的小册子。
光平窥探着她的表情。她无动于衷,是因为对她来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是因为太惊讶,她忘了表达感情?
光平觉得两者都有可能。
“喔,”广美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中午是你打电话给我,我就猜想可能是你。”
“我想知道理由。”
“什么理由?”
“当然是你去那个学校的理由,那还用问吗?”
广美拨了拨头发,轻轻地笑了笑。
“因为我想去啊,那还用问吗?”
“广美……”
“拜托你,”她把食指放在光平的嘴唇上,光平立刻闻到了护手霜的香甜味道。“不要再问了,我没办法回答。”
某种预感掠过光平的脑海。虽然他无法正确把握预感的内容,总之是不祥的预感。光平闭了嘴,看着广美。他一直觉得广美专注的双眼很美,但这份专注并不属于自己。
“我回去了。”
光平站了起来,她没有制止,仍然坐在沙发上。
“你的生日快到了。”
他换好衣服时,广美看着贴在墙上的月历。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光平的生日。这个星期五,他就二十四岁了。
“我们来开派对吧。”
“不用了啦,”光平说,“生日没什么意义。”
“有什么关系嘛,就我们两个人。星期五我会提早回来。”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光平在穿鞋子时,内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有什么属于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东西?
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7
光平发现松木的尸体至今已经一个星期。这天,他在“青木”的三楼负责收银台,上村和那个跟班的年轻刑警来找他。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光平盯着收银台的打印机问,刑警环视台球场内,露出冷笑说:“二楼很热闹,这里倒是很清闲嘛。”的确,整个台球场只有一桌客人在玩落袋台球。
“你是要找我吧?”
“当然。”
上村走到空的台球桌前,从年轻刑警手上接过什么卡片,然后像扑克牌一样洗完牌,放在台球桌上。那是几张名片大小的黑白照片,总共有十二张。
“这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上村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光平走过去看了照片,十二个人中,有十个是男人,年纪从二十多岁到将近五十岁,都穿着西装。两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岁左右,都很漂亮。
“这些人是谁?”光平问。
刑警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光平的脸,似乎想要看透他内心的想法。光平也始终没有移开目光,他又问了一遍:“有没有认识的人?”
光平不想让步,他轮流看着两名刑警。“我不喜欢搞不清楚状况就回答别人的问题,嫌犯在这里面吗?”他反问道。年轻刑警有了反应,他不悦地撇着嘴角。
但上村面不改色,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只是一再重复:“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光平终于放弃了,重新看了一遍照片,摇了摇头说:“没有。”
“一个也没有吗?”刑警再度确认。
光平点点头说:“我对自己的记性很有自信,最擅长记人的长相。我应该也不会忘记你长什么样子。”
“很好。”
上村向年轻刑警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把球桌上的照片收起来。年轻刑警把十二张照片收好后,放进了蓝色西装内侧口袋。
上村拿出 ild seven,抽了一口后向他解释:“照片上的这些人是松木在之前那家公司同一个职场的同事。”
“中央电子吗?”
“对,如果扩大部门的范围,人数就会更多。”
“这些人有嫌疑吗?”
上村夹着香烟的右手缓缓摇了摇。
“并不是有嫌疑,我们只是在调查所有的可能性。”
“但应该有什么根据吧?”
“根据喔,”刑警自嘲地笑了笑,用空着的手抓了抓眼角,“其实也没什么根据。我们打听了松木辞职的理由,听说是因为他讨厌职场,至于其中的原因,至今仍然不太清楚,所以我们往这方面调查一下。”
“他和职场的某个人交恶吗?”
“这就不知道了。对我来说,上班族的世界是永远的谜,你有在公司上班的经验吗?”
“没有。”
光平在内心咒骂,怎么可能有?
“那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谜。这种事,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武宫怎么样了?”
光平故意改变了话题问。原本期待看到上村紧张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不是去找过他,还问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吗?”光平紧追不放。
“是啊,”上村说,“但他有不在场证明,那天,他一整天都在研究室,也有证人。”
“太遗憾了。”
光平语带讽刺地说,但上村没理睬他。
“打扰了。”两名刑警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七点时,光平离开咖啡店,走去“莫尔格”。一踏进店内,发现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子旁,两对情侣占据了吧台的座位。
“广美回家了。”
纯子一看到他,马上告诉他,她的语气似乎有点冷淡。
“几点走的?”光平问。
纯子调着琴费士,瞥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时钟。
“刚走不久,差不多二十分钟吧。真伤脑筋,店里这么忙,她突然说要提早离开。”
难怪妈妈桑的心情不好。
“对不起,”光平向她低头道歉,“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哟。”纯子抬起头,从头到脚慢慢打量了他,露出微笑说:“是吗?生日快乐。”
“不好意思,那下次我请客。”
“我很期待喔。”
“那我走了。”
光平打开门,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他来到已经完全变黑的马路上。
光平在七点二十分左右来到广美的公寓。附近没有商店,黑暗中,只看到灰色的建筑物。马路上就可以看到公寓各个房间的窗户,但点灯的房间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里大部份住户都是单身。
光平走进大门,发现管理员不在管理员室。管理员一头稀疏的白发留得很长,瘦巴巴的,看起来一副穷酸相。管理员有时候会像今天一样不在管理室,光平没有仔细调查过他在怎样的情况下会离开,反正不管他在与不在,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有没有人坐在只有一扇玻璃窗的房间内而已。
正当他经过没有人的管理员室时,公寓内刚好有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光平和他擦身而过时,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走了两、三步后,停下了脚步。
──是他……
星期二晚上──也就是光平最后一次见到松木的那天晚上,他穿着皮夹克来到“莫尔格”。虽然他戴着墨镜,围着围巾,光平却认得那张阴森的脸。
──他也住在这栋公寓吗?
里面传来电梯抵达一楼的警示铃声,光平仍然注视着那个男人远去的背影。因为他觉得有点在意,但他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当那个男人走远后,光平快步走进公寓。
他大步走过管理员室前,走到底后左转,来到电梯厅前,刚才抵达的电梯已经关上了门。他抬头看楼层的显示灯,发现电梯才启动上楼没多久。也就是说,电梯是在他看着那个男人离开时上楼的。
“哼,真倒楣。”
光平按着旁边的按键。
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不一会儿,继续上楼。经过了四楼、五楼,在六楼停了下来。
光平抱着双臂,仰头看着显示灯,用脚蹭着地板。
电梯停在六楼。
不动了。
──有人在搬家吗?
他看了一眼手表,咂了一下嘴,走向楼梯。广美住在三楼,与其等电梯,走楼梯比较快。
楼梯就在电梯旁,光线很暗,而且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到了三楼,光平来到走廊,准备走向广美的房间。
就在这时。
楼梯那里传来年轻女人的惊叫声,而且是从楼上传来的。
光平立刻看了一眼电梯的显示灯,电梯仍然停在六楼。那里发生事情了──光平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
来到六楼的走廊时,发现一个身穿灰色洋装的女人坐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转头看着光平,嘴唇发抖,不知道说着什么,但光平听不清楚。
女人用手一指,指向电梯的方向。光平转头看向电梯。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红色的花。电梯厅内到处都是红色的花,好像有人故意撒在那里。
另一个女人倒在花的中间。漆黑的头发泻在深咖啡色上衣的后背,电梯门关上时,卡到了她的脚,又再度打开。
光平跌跌撞撞地走向她,跪在地上,把手放在她肩上。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涌现,他想要大叫,但他忍住了。
他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很久,至少他觉得很久,似乎在等待所有的一切崩溃。
广美的身体还很温暖。
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